昨日读芥川龙之介的《鼻子》，他用幽默的文风对社会现实和人性进行讽刺，读得倒也轻松，今日午时读他的另一代表作《地狱变》，尽管阳光正暖，却随着文字的深入真切感到汗毛倒立、惊悚万分。
论芥川龙之介在日本文坛的地位，恐怕也可与川端康成一比，只可惜仅35岁就选择自杀的他未能等到诺贝尔文学奖。两人的创作风格迥异，在我看来，川端的文字宁静深远，而芥川的文字则充满诡谲之气。但，只要用心感受，他们赋予文字的抑郁，甚至是绝望之情，也着实令人揪心。
《地狱变》的故事起源于日本封建统治时期的堀川大公家中一件传家宝屏风。
堀川是作者笔下非常与众不同的人。这个“不同”不仅在于民间关于他的出身与菩萨显灵相关，也在于他虽大富大贵，但仍然心系百姓，故民间呼声很高。但，他并不是这个故事里的主角，所有一切只源于他的那件传家宝——《地狱变》，那是一件无论谁见到都会无法直视，令人心生寒意的作品。
屏风《地狱变》呈现出和任何同类作品都不同的恐怖感，微乎其微的画面人物、景色，和巨大的十殿阎王和刀山火海形成鲜明对比。业火中不同阶级的罪人们像落叶飘零，备受折磨，创作者刻画出奇形怪状的神鬼和超越平常想象力的酷刑。其中最让人过目不忘的图画是一架悬于半空的牛车。众多尸身的背景树前，牛车挂帘被一阵地狱风吹起，车中现出一身着华服的长发女子，车的周身被烈火包围，炎热和痛苦在这女子的神情中展露无遗。如果你看到这里，甚至能够听到她发出的凄惨的喊声。
关于为何堀川要找人给他画这样一幅屏风，文中并没有直接交代，但通过芥川的文笔，我可以推测出这是堀川对画者良秀的报复。
良秀名声不好，他相貌猥琐、性格古怪、专横傲慢、目空一切。但他的画技一流，其作品不仅构图独特和色彩大胆，而且但凡跟“生死”“鬼神”主题有关，作品总露出阴森的画风，甚至让人产生视觉和嗅觉的错觉。
良秀有个独生女，十五岁就给送到了大公府上做侍女。这孩子一点都不像她的父亲，不仅长得好看，温柔善良，还因年幼丧母，性格更加成熟稳重。
他对谁都霸道，但对女儿却有着疯狂的情感。尽管女儿在大公府吃喝不愁，但他三番两次借给大公画画讨赏赐为由要求把女儿接出府。可也不知为什么，这大公就是不放人。一来二去的，坊间传闻是大公要霸了他的女儿，而孩子不从，良秀又总来找事，大公不悦，所以故意为难他去画《地狱变》。
这主题可能对其他画师有挑战，但良秀偏偏不是一般人，接了这命令，他也想不起惦记女儿了，天天待在画室里走火入魔般地创作。这期间芥川还写了几段关于他为了寻求灵感，如何将弟子故意置于生死一线，比如用铁链捆住不着片缕的弟子令其窒息，他还在画室养蛇，再看黑蛇怎样盘绞猫头鹰等等，真是让人瞠目结舌。不仅如此，弟子还在他的梦话中听得他不知与谁对话要去地狱接女儿，那嗫喏呻吟恐怖的呼救吓飞了弟子半个魂魄。
就是这样疯魔的画师，也会有表现不出的画面，他去找大公，表明自己画不出被烈火焚毁的槟榔车和里边的美艳女子。
一个疯子遇到了另一个疯子，大公居然当场答应他会在现实里制造一个这样的场景让他获得灵感。
这场蓄谋的纵火被安排在大公去世妹妹的宅子里。暗黑的夜里，良秀面前的槟榔车上窗帘紧闭，但总让人感觉这里会有不寻常。
芥川写大公说“车里有个有罪的侍女。只要点燃这个车，侍女必死无疑，而且将皮焦肉烂，尸骨无存，承受的痛苦无可言喻……好好看看那烈火是怎样烧毁娇嫩的肌肤，将黑发化为火星。”
但大公又狂笑，他叫人拉开挂帘，让良秀看清车里那个被铁链捆绑住的穿着华丽的女人竟然是自己的女儿，一切都来不及阻止，大公下令点燃了车。
“红红的火焰与蒙蒙的白烟，瞬间席卷挂帘。满天火星纷纷落下……”
“良秀在明亮的火光下，他的皱纹、胡子 ，全部清晰可见。然而，无论是瞪大的眼睛、扭曲的嘴唇，还是不断抽搐的脸，都鲜活地显现出良秀的恐惧、悲伤和害怕……”
“大公紧闭的嘴唇，不时发出恐怖的大笑，双眼紧盯火中的大车……”
“良秀的女儿呢？她苍白的面容，飘飞的乌发，转瞬燃烧的华服——太惨烈了！夜风吹拂，浓烟滚滚，火星四溅……”
“良秀面对火柱而站，表情凝固。——真没想到！刚开始痛苦不堪的良秀，此刻脸上竟然浮现出令人难以理解的光辉。他好像忘了正面对着大公，双手抱臂站在那里，好像在回味看到那火焰和受难女人带来的喜悦……他的表情很奇怪，庄严而愤怒……”
“只有大公脸色苍白，气色很差，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外套，大口喘着气，完全像换了个人，犹如口渴的野兽……”
芥川这段紧凑的描写，将大火瞬起的画面真实呈现在我眼前，他把此时画面中几人的内心变化写活了，我仿佛也置身现场，在几位参与者面前一一审视着。人性啊！
良秀在一个月后完成了画作，并于次日自尽。
这幅《地狱变》改变了人们的许多想法：比如大家认为堀川大公过于残忍，竟然当着父亲的面烧死他的女儿；比如人们先开始大骂良秀眼睁睁看女儿被烧死而无动于衷，而后来看到画作中人物传递出的庄严神态均被一一折服，为他的专业和奉献精神打动，再没有人说他的坏话了。
这篇故事到此结束了，但给我的思考却持续着，到底是谁入了地狱？是封建统治者？是放弃伦常的良秀？还是受辱又无力反抗的身处社会最底层的女儿？
这是芥川1918年完成的作品，他巧妙地设计了身份悬殊的几个人物，深刻揭露社会阶级的差异，展现人性的丑恶。文中有很多处精巧的伏笔非常有“读头”，值得反复深思，尤其是贯穿始末的那只小猴子，它最后选择与女儿一起葬身火海，又有着怎样的寓意呢？
鬼才芥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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