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真理可言
世界的规律能够通过语言表达吗?这是一个困惑了人类三千年的问题。至少轴心时代的先贤们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因此,苏格拉底、孔子、释迦摩尼都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著作,老子虽然留下了《道德经》,但是他首先就明白无误的告诉我们:“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个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世界的规律是无法通过语言表达的,为什么呢?因为我们连任何一个字词的基本概念都解释不清楚,孔子紧随其后说“名不正,则言不顺”,意思是我们连一个字词的含义都说不清楚,又怎么能顺利的说清一句话呢?正因为如此,苏格拉底终其一生都不能发现任何一个词语的正确解释,清楚的意识到自己一无所知。
然而,事实告诉我们,真理又似乎是可以表述的,否则人类今天的辉煌成就又从何而来呢?那么,我们又如何在一个词语都解释不清的条件下,对一条科学规律做出精确的描述呢?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请跟我一起做个思想实验:
首先,我会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出一个点,请你告诉我这个点是什么含义?说它是一个点也对,说它是一个很小的圆也对,说它是一些粉笔屑的痕迹似乎也没有什么错误。但如果我一定要坚持让你说出,它到底是什么含义,你又该如何回答呢?别急,接下来我会分别按照三种完全不同的方式继续演示:
第一种方式:我会在黑板上画上一个箭头表示北方,然后在这个点的附近画上另外几个点,围绕这几个点画出一个雄鸡的轮廓。最后我还会在旁边标记上一个比例尺,告诉你一分米相当于多少公里。当所有的工作完成后,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都可以做出清晰的判断:先前的那个点表示的是某个具体的城市,比如北京。然而这个点是北京吗?北京是有天安门的,你能从黑板上的一个小点儿中找到天安门吗?显然不能,那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肯定这个点表示北京呢?我们先留下这个问题,继续尝试另外两种可能。
第二种方式还是从一个孤零零的点开始,这一次,我同样围绕这个点画出一个雄鸡的形状,并让先前所描绘的点恰巧落在鸡头的中心。此时,所有人立刻就会明白,这个点表示的是雄鸡的眼睛。接下来是第三种方式,如果我不是绘图,而是在这个点的下面继续添上一横,再加上两个点,它就变成一个汉字“六”,而这个点表示的就是汉字上的一点。
以上就是我的三种演示方式,现在,我把所有的痕迹都擦除掉,再问你,这个点究竟表示什么含义呢?显然,如果脱离了完整的背景环境,很难指明一个点的具体含义。然而,我们所给出的背景图像或汉字本身也是由一些点所组成的,为什么一些含义不清楚的点组织在一起就能表现出清楚的含义呢?原因在于:当多个点同时出现以后,我们不在关注点的含义本身,而是关注点和点之间的相互关系。我们不是通过一个个孤立的点来认识整个图像的,而是通过点和点之间的相互关系来理解由点所构成的整体图像。
在对待地图的问题上,无论是唯心主义者、唯物主义者还是不可知论者,大家的观点出奇的一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地图上的两点的确可以如实反映两地之间的方位和距离。从来不会有人做出这样苛刻的判断:因为地图上的点不等于实际位置,又因为地图上的距离不等于实际距离,所以地图不能反映世界的真相,因此人类不能使用地图!然而,既然我们在面对地图时如此宽容,为什么面对语言文字时却表现的如此苛刻呢?
既然含义模糊的点能够组成清晰的地图,那么含义模糊的字词为什么就不能组成含义清晰的真理呢?虽然每一个字词的概念都可能是模糊不清的,但是,当我们把这些字词组合在一起,形成一句话,再由几句话拼合成一个整体概念的时候,一个越来越清晰的理论框架就会呈现出来,整个世界的真实面目也就显露无疑。
当然,在我们绘制地图的过程中,不能按照自己的主观意愿胡乱的描点,必须根据实际的地理位置去绘制,同样,我们在描述客观真理的时候也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随意的组织字词,而要在反复观察、思考和实践后,尽可能精准的描述这个世界本来的样貌。最终,含义不清的点能够拼成一目了然的清晰图形,语焉不详的字能够组成准确无误的客观真理。
实际上,清晰的真理不仅可以建立在模糊的符号基础之上,而且还可以建立在虚幻的假设基础之上。接下来,让我们认真反思一下,人类对地图的信赖从何而来呢?是源于对现实世界的归纳总结还是基于逻辑的演绎推理呢?都不是!仔细分析一下不难发现:一张地图能够如实的再现真实的地理环境,除了要基于实际的地理位置绘制之外,还必须建立在如下几条基本假设的基础之上:
1.必须假设两个相互垂直的方向标;
2.必须假设一个合适的比例尺;
3.必须假设地图上第一个点的位置是正确的;
4.尤为重要的,必须假设地球表面和地图都是平面的。
平面假设、方向假设、垂直假设、比例假设、第一位置假设,如果不是建立在这五个假设的基础之上,我们根本无法在地图上绘制其他的位置点,对地图的信赖也就无从谈起。然而,这些假设背后还有更深的道理吗?我们凭什么假设某个箭头的方向表示北方?凭什么假设比例尺是1:100或1:1000?又凭什么认为第一个绘制的地点一定是对的?
没有任何理由!它们仅仅是假设,这一点同我们在解代数方程时假设某个数量是x没有任何区别,同我们假设口字中间加一横就表示太阳也没有任何区别。这些假设即不是依据任何事实归纳总结的结果,又不是依据任何理论演绎推理的结论,它们仅仅是没有任何理由的虚幻的假设。然而没有这些假设的帮助,我们就没有地图,没有数学,没有语言,更没有哲学和科学。
无论是柏拉图还是笛卡尔,近代以前的哲学家、科学家们在探索真理的路途中,总是单方面强调事实的重要,强调一定要保障演绎逻辑的根本出发点是正确性的。然而庞加莱在《科学与假设》中指出,科学规律同样要建立在一系列假设的基础之上。为什么真理离不开假设的帮助呢?因为我们主观世界的概念都不可能全等于客观世界的事物,阿拉伯数字3这个符号不可能全等于真正的数字3,汉字“树”也不可能全等于真正的大树。因此,我们必须借助于一系列假设来在人类的主观世界和外部客观世界的桥梁。而要想通过人类的语言描绘外部世界的客观规律,也不仅要依赖于基于对大量事实的观察、思考、实践,还需要依赖于假设的帮助。
那么,既然真理要建立在假设的基础之上,我们可否随意假设?假设又是否越多越好呢?当然不是!假设毕竟仅仅是假设,假设本身不是事实,只是我们认清事实的桥梁,假设本身更不是真理,只是帮我们描述真理的工具。因此,我们通过一系列假设来描述客观世界规律时,只能描述世间万物的某一个抽象层面。比如数学只关注数量,几何只关注空间结构,物理只关注时空、质量和能量。而且为了描述这一层面的规律,我们的假设必须足够少,足够清晰,必须与事实相符,且假设之间必须融洽相处,不能存在内部矛盾。
那么,我们需要多少条假设才合适呢?现在,你不妨尝试一下,自己可否用一个最简单的成语描述一个常见的自然规律:比如:树大根深、水落石出、唇亡齿寒、积少成多……我们在通过这些成语表达自然规律时,首先要基于这样的假设,每一汉字符号都代表了客观世界的某个事物或状态变化,显然,四个汉字就代表了4条基本假设。并且,我们同时要假设客观世界符合因果律。只有在这5条假设的基础上,一个成语的表述才有意义。实际上,5条假设可能是最基本的要求。为什么是5条基本假设呢?难道除了因果律之外,仅仅是因为成语有四个汉字吗?并非如此!仔细观察不难发现,所有这些描述自然规律的成语都是通过这样的范式表达的:某一事物的状态决定了另一事物的状态,某一个事物的变化决定了另一事物的变化。两个事物、两个状态或变化,加上一个底层的因果关系,自然就是5条基本假设。
一张地图描述地理位置需要5条假设,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同样需要基于5条公设来建立几何学大厦。而所谓公设,也不过就是公共的假设而已。在《几何原本》中,5条公理和5条公设是分开表述的,因为在欧几里得看来,公理是适用于所有领域内的逻辑模型,而公设则只适用于几何空间领域。后来,由于几何自身的应用范围被无限拓展了,因此希尔伯特把公设也并入了公理体系中,然而,总结以后的结果同样是5组。同理,1889年,数学家皮亚诺所建立的算术公理系统同样基于5条公理。就连我们每个人熟知的1+1=2也同样是由四个字符和五个占位组成的。如果我们把最基本的经典牛顿运动定律看作假设,也会惊奇的发现,绝对时空假设加牛顿三定律和万有引力定律,居然也是5条。同样,经典电磁学的麦克斯韦方程组中也由4条方程组成,加上相对时空假设,依然是5条。看来,5这个数字似乎并不是一种巧合。
在地球表面,任何一个物体要想平稳的站立,至少需要3个支点;在宇宙空间中,要精确测量一个点的位置,至少需要4颗卫星定位;而要想描述一个自然规律,则至少需要5条基本假设。因此,我们不得不进一步反思,仅仅通过两个假设就能建立狭义相对论学说,这可能吗?
既然通过模糊的语言可以表达精确的客观真理,那么, 是时候通过自然语言总结一下这个世界的普遍特性了,或许这同样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五条基本假设:
一、世界是由物质实体组成的:无论是微观世界还是宏观世界,所有物质实体都唯一的存在于时空之中,既不会无中生有,又不会莫名消失。
二、世界是运动的:组成世界的物质实体处于不断的运动变化之中,物体和物体之间既存在相互运动,又存在相互的作用和影响,这些运动和影响形成了一个个相对独立的事件。
三、世界是有规律的:事件和事件之间存在着普遍必然的联系,整个世界的运动变化呈现出一定的规律性。
四、世界是真实的:世界的规律性首先表现为事实层面的客观真实性:对同一物体,不同观察者可以从不同角度的不同形状中抽象出相同的实体模型;对于同一事件,不同的观察者可以从不同的现象中分析出相同的事实。同时,世界的规律性还可以通过现象表现在主观层面:虽然同一物体,从不同角度观察可以看到不同的形状,但是不同观察者从同一角度观察却可以看到完全相同的形状;虽然同一事件,从不同角度观察可以看到不同的现象,但是,不同的观察者从同一位置观察,却可以看到完全相同的现象。因此,世界的规律可以被每一个观察者从主观层面认知。
五、世界有自相似性:因此,形状可以从某个侧面反映物体的真实面貌;现象可以从某个侧面反映事件的经过和结局。同理,由于地图和实体的空间位置之间存在相似性,所以我们可以通过地图描述实体的方位。由于语言和规律之间存在自相似性,我们可以通过自然语言或数学语言描述世界的客观规律。
正是由于上述这些性质的存在,今天,我们可以以亚里士多德的骄傲回应高尔基亚的迷茫: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它有物质所组成,物质的运动变化遵循一定的规律,这些规律不但可以被人类所认知,而且规律的不同层面可以通过自然语言或数学语言进行描述。
不过,这里的规律绝不仅仅是指我们已经发现的规律,更不仅仅是指能够通过自然语言和数学语言来表达的规律,事实上,大量规律还远未发现,目前更是无法表达。那么,我们又如何通过尚未发现的规律来判定事件的真假呢?其实一切具体规律背后还有着一些最基本最普遍的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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