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海鲜大排档的一个服务员。实际上这栋四层楼的建筑只有二楼那片广场是真正的大排档。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前台,拐过去一排雅间分列两旁。回过头,宽阔的楼梯直通二楼广场。二三四楼除去大排档,全是客房。
他刚来时,烫着一个菠萝头,穿着立领T恤和牛仔裤,脚上是一双白得发亮的滑板鞋。老板丢给他一块抹布:「擦楼梯。」于是他用了一个下午,从一楼擦到四楼,又从四楼擦回到一楼。
他把抹布还给老板,脸上的汗滴到鞋子上,把鞋上的尘土又弄花了一块。老板扫了一眼楼梯方向,对他说:「你先传菜吧」。后来他才知道,平时楼梯都是用拖把清理,根本不用花这么长时间。
传菜,就是把菜从厨房送到穿制服的服务生手里,后者负责把菜端上客人的桌子。厨房在楼梯背面,传菜生端着菜往返于一二楼间,高峰时段,他最多曾连续三个小时脚不沾地。老板很喜欢他,所以不久他就拥有了自己的制服。
穿制服的服务生比传菜生高一级,除了不用跑来跑去,还能把自己打扮得精神一些。他可以站在客人的面前微笑着说:「您好,请看一下菜单。」然后把客人点的菜写在纸上。在遇到那个满身纹身的光膀子大汉前,他一直很享受这一点。
光膀子大汉是个混混,两瓶酒下肚就脱了上衣。再多一点后,该大汉甚至扶着栏杆朝楼下撒尿。他拿着账单走过去询问:「哪位结一下帐?」大汉系上腰带,转过身来,怒目圆睁:「你给我把这个单子吃了。」
领班大姐赶忙过来圆场:「他是新来的,不认识您。」说着拉走了他。大姐告诉他,这种小混混犯不上跟他冲突,免单就好了。大姐还说,真正的大混混都在楼下的雅间吃饭,而且从不赖账。
他受了委屈,就在心里后悔没有提前交代一下后厨。他传菜时,曾亲眼看见配菜大哥将唾沫吐在一桌蛮不讲理的客人点的小葱拌豆腐里,并且搅拌均匀。这事让他郁闷了一天,不过后来他做得久了,也就知道了这种地方什么都会发生,见怪不怪了。
他收拾过客房,亲眼撞见过会计大爷和前台小妹在屋子里搂搂抱抱。他在店门口引导客人选过螃蟹。又遵照老板的嘱咐,把一整袋客人选好的螃蟹悄悄倒回缸里,然后从后厨冰柜里拿出不知存放了多久的死螃蟹,放在锅里蒸熟装盘。
只有一件事让他之后几年想起来,还会耿耿于怀。那天月色极好,有一群客人要求把桌子摆在店外空地上,他们喝到了后半夜。整条街道上只剩下月光洒在昏黄的路灯上,这天他第一次见到卖唱。
一个老男人拉着一个小车,车里是一套沉重的旧音响。一个瘦弱的小女孩跟在后面。「老板们点个歌吧,十块钱一首。」老男人停住车,满面堆笑。
这群人的头头接过歌单,指着其中一首说:「先来一首这个。」于是老男人开启音响,小姑娘拿起话筒,瑟瑟地唱起来。唱到一半,一个喝得不成样子的人猛地站起来喝道:「换一个,换一个,唱的啥玩意。」
老男人忙点头哈腰:「好好。」马上换了一个伴奏。这时小姑娘吓坏了,根本唱不出一个整句。喝多的男人更不高兴了,气势汹汹地再次站起来:「你故意的是不是。」
老板悄悄在他耳边说:「你去,让唱歌的走。」他只好过去推他们的车:「走走走,别惹事。」这时他瞥见拉车的老男人回头望了小姑娘一眼。小姑娘抓着他的衣袖恳求道:「我还会唱别的。」
他还是把他们赶走了,这事他没有做决定的权利。他只是忘不了先前还满面堆笑的老男人突然对小姑娘射出的刀子一样的目光,以及小姑娘下一秒就要滑落的泪水。她回去不知道还要面临多么恐怖的惩罚?他印象中这般年龄的小姑娘应该还在课堂上偷偷吃零食。
那年他二十二岁,是个大学生。他出来打工只是为了自己赚钱买一台最新款的笔记本电脑。
他来到这里见到的一切怪事他都接受了:他接受了明目张胆吃霸王餐的混混,也接受了厨师朝菜里吐唾沫,甚至理解了为什么前台小妹会和年纪足够做他爷爷的老头子偷情。唯独这件事他想不明白,存在于水浒传中鲁提辖酒桌旁的卖唱女子,怎么就像演戏一样出现在他生活的时代。
暑假结束了,他带着他挣到的工资回到了他的世界,想不明白的事情便不再去想。只是那个暑假后,他眼中的世界再也回不到先前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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