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耄耋老人,不会写散文诗,他的掌间只有一层厚厚的老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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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楼的窗外很高,透过窗明几净的落地窗抬手便可触到飘渺的洁云。穿堂风随意卷起几片极美的如火的枫叶在云端轻窜,这大抵就是风的样子了。
浩大的天光撩开荡漾的云纱径直射进窗台青翠欲滴的绿萝里,穿透素色的窗帘在清冷的木地板上洒满斑驳的光影。偶有几片光晕映在晶莹剔透的鱼缸上随风舞动,像极了盛开的热切的马蹄莲。
我扑腾着火红的鳍子,绕过恼人且纠缠不休的水草,跨过紧覆在内壁上的清道夫,驱赶着鹅卵石下层层黏腻的苔藓,追寻着那一朵朵葳蕤的马蹄莲。
日光尽数泼洒在粉嫩且深邃的眼睑里,短暂的刺痛令我失神。我抖抖那折扇般的斑斓尾鳍,飞速匿在乌龟老友坚硬的盾牌下,掠起一阵红霞的涟漪。
我早已记不清在这个地方呆了多久了。人们常说鱼只有七秒钟的记忆,殊不知,我们选择忘却的都是苦楚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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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我游离于比肩叠迹的花鸟市场里。在冗杂的水族箱里,只需转个身的间隙,就能和同类来场满腔热忱的拥抱。绿得隐隐发黑的腥臭水域令我窒息,我望着浮在水平面上的厚重的水垢和同伴那骨碌碌乱转的无助的眸子,做好了将在这里死亡腐烂的准备。
直到那个耄耋老人打着趔趄晃了进来。疾风撅起他杂草般的银发,发丝在鬓间欢呼雀跃地缠绕打结。他的脸色苍白若纸,使得黑褐色的老年斑愈加显眼,颧骨高耸,稀疏的眉毛下是覆满眼角的褶皱,那双倦怠浑浊的眸子缀在沉重的眼袋上,在条条沟壑下仿佛诉说着一段饱经风霜的陈年旧事。
不经意间,我们已对视许久。
我看着他不再澄澈而微微泛黄的眼白,皲裂粗糙的唇中裸露的所剩无几的黄澄澄的牙齿,剃得并不干净而冒着银白胡茬的下巴,以及绽放在脸颊间的那朵似要开败的迎春花。
他从臃肿的袖筒深处伸出一双筋脉突兀的手,手背裂开道道口子,粗糙如松树皮,里外都磨着一层厚厚的黄茧。他用粗短的仿佛不会打弯的手指沾着唾沫慢悠悠地数着那沓花花绿绿的票子,笑吟吟地递给老板后,蹒跚地向我走来。
而后我便被他带了回来,住进了冬暖夏凉的房子,吃上了虽廉价却可口的鱼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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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很长一段时光里,这个将我从水深火热的困境中拯救出来的老人总会在天刚蒙蒙亮时就佝偻着身子,踉踉跄跄走到阳台的落地窗前,揭开那层若隐若现的薄纱,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包裹住日渐孱弱的躯壳。
他那因寒冷而蜷缩成一团的眉头和嘴角沐浴在温热的光圈下徐徐舒展开来。继而最大限度的伸展慵懒的胳膊打着圈圈,脖颈向后缩,陡然间冲着半虚半掩的窗头喝喊一声,惊得水底的乌龟老友四脚朝天的缩回壳中,那声浑厚之音也随即消逝在无垠的天际间。
他转过身,脸色逐渐归于平静后径直向我走来,哆哆嗦嗦地朝鱼缸里抛洒五颜六色的鱼粮,那些饲料在空中划过几道极美的抛物线后嗟叹沉入水底,溅起朵朵剔透的水花。
他趿拉着不合脚的拖鞋仰躺在陈旧的藤椅上,鼻梁上架着断了一条腿的老花镜,翻看着那本厚实发黄的老相册,脸上的褶皱迅速集结于嘴角处,发出一长串悠扬而干哑爽朗的笑声。
那一页页边角翘起的老照片,娓娓道出这个古稀老人的峥嵘往事。他就静静地抱着那本相册,从正午看到日暮,看得泪眼婆娑,双目通红,声声呢喃融在愈发惨淡的夕阳里。
他缓缓起身,伫立在陈腐的木桌前,对着面前幽暗的遗像默然不语,遗像上是他已故的老伴儿笑魇如花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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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地,晦暗的客厅充斥着久违的电话铃声。老人通体打个激灵,振奋地朝着电话机,连带着脚步声都轻快地哼着歌儿。
“喂,爸呀,最近身体怎么样啊。今年过年我们就不回去了,我要加班,小慧要出差,都抽不出时间。”
我急切地从水面探出头,看着老人刚扬起的眉毛瞬间垮了下去,眸子里那点点闪烁的星火也彻底湮灭。
我仍记得去年的除夕夜,老人风风火过的拾掇出一桌子的菜肴,穿着大红色的毛衣满面春风等着儿子归来。我至今都忘不了他接到儿子的加班电话后那副怅然若失的表情,以至于我觉得口中的鱼粮是那么的索然无味,那件鲜艳的红毛衣也像突然间褪了色,风华不再。
老人怔了许久,对着话筒喊着:
“哦,没事,忙点好。你们也要注意身体,我大孙子也挺好的吧。”
“不用不用,我啥都不缺。我挺好的,一天天的不是打牌就是跳广场舞,忙着呐!”
“以后哇,就别给我打那么多钱,我一个老头子哪有那么大的花销。你们呀,多省点儿钱给我大孙子买点儿有营养的吃,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老人攥着电话说个不停,将那份不能说出口的期盼团圆的秘密掩埋在心底。他不再宽广的脊梁越发伛偻,鬓角的那几缕黑丝蓦地变白,背影在昏黄的台灯下拉得很长,长得仿佛要飘到儿子所在的城市,为他们做一顿真正意义上的年夜饭。
我扭过头,不忍再看下去。窗外皆是一片萧索的光景,偶有的几朵绽放在夜空里的烟火忽明忽暗的映在玻璃上,送来了一抹冬日的温情。
玄关处的老人,仍对着早已“嘟嘟”的忙音喋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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