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山间一片静寂,夜风潺潺,满山杜梨幽香,萤火辉煌。
东武和东臣却未能入睡,各怀心事。
东武心里总是反复想起白天院中三人的对话,听得半懂不懂也想不出这赵大人究竟有何为难之处。
东臣心却完全被白日的遭遇占据着,他眼前总是出现一个散着长发,穿着红色道袍,手拿拂尘,红纱遮面的道士。
她究竟是男是女呢?
女子竟也能做道士吗?
他见她站在杜梨树的枝桠上,长风卷起她的长发,她反手拿着拂尘,够到一只杜梨,掀起面纱的一角,咬了一口,大概是酸极了,气的扔在地上,还恶狠狠啐了一口,骂了句什么。
想到这东臣扬起嘴角,差点笑出声来。
人间至幸,有生之年得遇真人。
东臣心里莫名的开心,翻身问东武:“小武,睡了吗?”
“怎么了?”
“明天,你给我画幅画呗,我给你找最好的笔墨。”
东武不可思议的回头看了看东臣。
“画什么?”
“嗯…明天再告诉你。”东臣又翻过身去,闭起眼睛,嘴角仍旧含着笑意。
三更过后,山林间忽起火光一片,四周嘈杂声起,东武和东臣被惊醒,立刻起身向外跑去。
田间麦垛着了火,借着夜晚南风火势迅速蔓延,整片山田陷入火海,眼见就要烧到山民院子。
山民们奔走救火,但火势终究越来越大,他们绝望的停下来,站在山腰上看他们辛苦许久的田庄毁于一旦,火光映在他们的脸上,有人开始哭泣。
东臣和东武也望着山下火海,难忍悲切,蹲下来擦着眼泪。
东老爹看着两人,俯下身拍着两人肩膀。
“田可以再种,院儿可以再起,不过重头再来,有什么要紧呢,人无碍就够了。”
东武默不作声,微微点了点头。
东臣抹去眼泪,仍旧哀戚的看着东老爹。
“老爹,最伤心的就是重头再来了。”
东老爹轻声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山风忽起,云色渐沉。
铃声传来,山的更高处突然现出一个红色身影,在山顶高处挥舞着手中拂尘,她身轻如燕,在红丝上站着也丝毫不动,她口中念着什么,四周忽然又没了风声,山火仿佛也黯淡了许多,世间陷入深邃的黑暗和绝寂。
她眉尘未动,只转动拂尘向天际深处一指。瞬间雷声炸裂,阴云滚滚,山风似是带着水雾奔向山下而去,不多一时,山雨倾盆,山下火海渐渐熄灭,止于山民院落之前。
大雨中,山民们顿时齐齐跪倒,三叩其首,口中齐呼:“多谢真人庇佑!”
却见那身影站在山顶,似乎微微回了个礼,转身便不见了踪迹。
山民们满眼含泪,纷纷下山奔向田间。
东武和东臣却久久未动,他们仍旧跪着望着那山顶之处,那山的更高处,住着神明。
山民们一夜未眠,虽然大火已灭,但所有收成几乎一夜之间付之一炬,没了粮食,恐怕也一样熬不过冬天。
山民们坐在田间各自哀叹,东老爹和林二、陈三抽着烟,也是满面愁苦。
辰时三刻,赵弘安和一众官差又来了天渝山,这次,东老爹似乎也没什么心情逢迎他了,只跪地恭迎后,没再说什么话。
“东老哥,一早下人得报我就赶来了,这真是天灾难测,世事难料啊!”赵弘安拍着东老爹的肩,语气中充满忧心。
“有劳大人挂心了。”东老爹语气淡淡的回应,他心中已有猜测,只是不愿人前显露。
“大家不必太过忧心了,我来前已向璟王请命,带来了许多年下需用的物品,还有粮食,至明年春至,每户每月份例银一两二钱,另外每月可领米粮一斗二升,一会跟刘师爷那按户取领即可。”
赵弘安对着愁容惨淡的山民们说,满是慈爱关切备至。
山民们也似是燃起希望,愁苦散去大半,起身跟着刘师爷到田间车马处。
东老爹和林二、陈三却未动,他们仍旧抽着烟袋,看着满脸腐肉的赵弘安,反而更厌弃了几分。
“山民们都去了,三位怎么不动身呢,可是觉得少了?若是不够我自做主给三位额外每月加二两肉食怎样,孩子正是长筋骨的时候,可不能亏待了他们。”赵弘安说着竟露出一丝笑意。
三人仍旧蹲着未动,许久,东老爹吐了口烟,答道:“大人勿怪,小人们一夜未眠,身上犯沉,一时站不起身,先让山民们领吧,小人们稍缓些,也不急这一时。”
赵弘安没再说什么,只点点头便去刘师爷那监看了。
“下流小人!王八蛋!”陈三瞥着赵弘安背影骂道。
“小声点。听见你就麻烦了。”林二立刻劝道。
“什么杂碎!他以为山民们看不出我们也看不出吗?”陈三依旧骂道。
“看出来有什么用,当家奴总比没吃没喝的强。”东老爹叹了声气。
“那可是'贱籍',相当于卖身了。我们辛辛苦苦在这荒凉之地好不容易开出一片地来,又是天灾又是人祸的抗着,年年岁岁的风吹日晒,就被他们这么连哄带骗的归了什么璟王府了?”陈三咬牙切齿的不忿。
“归不归璟王府倒是也无大碍,你曾在官场时间也不短,难道还不懂这其中玄机?就怕到时人家璟王府不认,姓赵的也不认,所谓的月银大概以后就看不着了,管谁去要?我们又是'贱籍',到时候咱们连人带地都会被他们瓜分,对上,他们只说解决了天渝山流民之事,对于如何分配安置的,却是绝口不提。”林二小声说道。
“行了,我们三人在这不忿也终究改变不了什么……此时要是也有真人现身就好了。”东老爹灭了烟袋,抬头望了望山顶之处。
林二和陈三也一同望向那山顶。
山顶之上微露半截朱漆瓦顶,云雾缭绕,倒真像是仙人住处。
“老哥,你说昨夜那是什么人呢?难道真是仙人降世?”林二摸着嘴角,眯起眼睛。
“据我所知那山顶之上,好像只有一处道观,那道观建的地形十分特别,在山顶之上又建高台,四下却没有能上去的山路和石阶,要上去,必得是身手不凡的习武人才有可能。”陈三也皱起眉头,略有所思,“可是并未见山顶道观有什么人出入,难道真住着仙人?”
“哎,若真有真人庇佑,我们就不必如此挣扎求存了。”东老爹苦笑一声,“走吧,签了这卖身契去,晚上换酒会'真人'吧。”
三人起身拂去身上泥土,向车马处走去。
“小林哥!可否借我张'罗云纸'作画?”东武笑着向林伯显讨要。
林伯显在竹几上写着字,抬头见他一脸笑意,有些诧异。
“做什么画如此珍贵?还要用这上等的纸做?”
“你若给我,我保证绝不辱没了这纸。”东武没直接回他,但仍旧一脸诚挚。
伯显也知道东武这孩子作画是有天赋的,平时也谨慎,他若是开口要纸墨,必定是心中已有构画,他看了他一眼,笑着从柜子深处的匣子里取出一卷纸,递给他。
“画成了,别忘了拿给我看看。”
东武道了谢,一路跑着回了自家,进门后一句话不说,直奔下屋,关起门来不让任何人进,动作之快让人只看到一个人影窜进院就不见了。
“小武,你这是干嘛呢?”东臣看着东武少有的脱兔一般的行径,愣在房门外。
过了一会又突然了然东武在干什么,笑着在门外喊道:“好好画啊!”
临近正午,东武冲出房门手中握着画卷。
东臣在门外等着,见他出来一脸欣喜。
“画成了?快给我看看!”
东武点点头,手一抖铺开画卷。
画中山水连绵,山顶之上一朱衣女子手拿拂尘指向天空,天色暗淡,黑云翻腾,正是昨夜景象。
东臣看了连声惊呼:“朱衣真人!”
“还未题字,本打算题'朱衣真人布雨图',但又不确定是位女子还是男子,怕有不妥,所以未题,想请问问爹爹再定。”
“这倒是,我曾在山间也见过这位真人,但也未能看清是女子还是男子,老爹和二叔三叔应该会知道。”
两人随即出门直奔田间,那车马处依旧排着一队人,东臣远远看见东老爹正要按朱印,立马喊道:“老爹!”
东臣三两下跳到东老爹跟前,把他拉到一旁。
“胡闹什么!正要按朱印呢。”
“老爹,那个急什么,你先看看这个。”
东臣把画卷在东老爹面前一抖。
“是……那位真人?”东老爹吃了一惊,林二陈三也被画吸引了来。
“这是小武画的?笔墨细腻,气势如虹,功力大涨啊。………等等…这是…昨夜的朱衣真人?”陈三惊呼。
山民纷纷围过来端详起这幅画,一边夸赞东武的好笔法,一边感念真人救世场景。
“这世上真有神人,若不是真人庇佑,救我于火海,恐怕现在还遮风避雨处都没了。”
“是啊,亏得真人降世,我们才得以保命。画上仙人之资,半点不假。”
山民们一番议论,倒是让赵弘安也勾起了兴趣,他站在一旁瞧着那幅画,笑着道:“世上哪有什么真人,若是有,那大火还着的起来吗?”
山民们瞪着赵弘安,嘴上未说什么,但眼中也是愤然。
“世上无神,却有我李无楼。”
突然从人群后,传出一声幽幽的声音,人们循声望去,见一朱衣女子,双手放在胸前,右手握着一柄青白麈尾,轻纱遮面,眉眼清俊出尘,长发如丝,发间簪着一根碧色青云簪,像是仙人入世一般,周身万物皆是俗尘。
人们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声音。
赵弘安只觉得两脚不知为何有些瘫软,撑在马车旁问:“你是何人,可有籍契,可有通城文书?”
他这一问,人们纷纷从恍惚中醒过神来。
女子向前一拱手,“山民 李无楼。”
“你是何时来到这天渝山的,籍契文书可在。”
“我本是京城人,宣武十二年入天渝山道观,籍契文书俱有,只是随身未带,大人若是想查,那不如随我上山入观去取吧。”
“你可是道士?”
“算…半个道士吧。”
“道士就道士,怎得算半个?”
“小人学艺不精,虽钻研道法许久,却并未得道。”
听得这话,众人一时间犯了困惑。
“不是道士,那为何昨夜能布雨施法灭了山火?”山民忍不住问。
“昨夜雾起东南,山气横绕本就有雨,我不过多饮些杜梨酒,在山顶起舞自娱罢了。”
“什么?只是跳舞?”东臣也惊呼起来。
空气一时陷入僵凝,片刻后,东武忽然笑起来:“真人竟是位'酒仙娘子'!”
人们忽然也觉得竟有些好笑,纷纷轻声笑起来。
李无楼也婉婉笑起来,眼神却有些凌厉的看向赵弘安。
“听说璟王府的人在给山民们入籍分银,有银子还有粮食,不知道赵大人能否也给我也入进璟王府门下。”
“这位……姑娘,你虽然也住天渝山,但你本有籍契文书,怎能再入籍。”
“我本是民籍,入到王府有何不可,同是民籍,只需在办调籍文书即可。京城离这不足百里,文书四五日便可来回。”
赵弘安一时语塞,听这姑娘的语气笃定,对文书之事似乎颇为熟悉,搞不好是京城官籍子女。
“大人……是不愿意?”
“倒不是,只是这事,我作不得主,得需上报璟王府,才能……”
“赵大人,你口口声声说依璟王府的命令办差,可是据我所知,您的直属上级户部主事刘大人可是只吩咐了让你来天渝山负责编民造册,并没让你为璟王府添家奴家丁忙前忙后,况且…这事璟王府好像也并不知情吧。”
赵弘安心中惊慌不已,这女子到底是何来历,她怎么会知道的这般清楚。
“大胆刁妇,你……你在这胡说什么!你知不知道构陷朝廷官员是什么罪责!”
“赵大人,我虽未入道,但已得官家赐号'无楼',就是当今天子见我,也得尊称一声'李道长',你今见我,本应三拜叩首,我今免你不敬之责,本想给你机会坦白罪责,你却不知悔改,欺下瞒上,你又当什么罪责?”
“李无楼!我不管你有没有什么官家封号,现在是替朝廷编册入籍,你妨碍朝廷官员办差,我立下就能拿你入狱你信不信!”
李无楼轻哼一声,走到武衙身边,问道:“你们谁敢?”
几个武衙立刻低下头。
师爷小声提醒赵弘安:“大人,您刚上任不久,这位无楼道长确实来历不小,得罪不得,还是莫要起冲突的好。”
赵弘安心中有些无措,只好揪着眉头,挥了挥手。
“罢了,办差要紧,反正已经都入籍完毕了,收拾了回城吧。”赵弘安转身要走。
“站住!谁说入籍完毕了?”李无楼拿起桌上一沓按过朱印的籍契,走到林二身边,拿起烟袋,将火吹着,点了籍契。
“你干什么你!你敢烧官家籍契?”赵弘安脸色大变,要扑上来抢夺,李无楼抬起一脚踹到他腰腹处,赵弘安飞起半丈砸在马车轱辘上。
“赵大人,天渝山不着不明不白的火,你若非要为璟王添丁,那便问过了他,再来问我!”
李无楼说完扔掉手中烧着的籍契,转身向山林中走去,不多时,身影全无。
赵弘安挣扎着从地上撑起,师爷搀着到马车里,一众人马慌乱不堪的离去,也消失在山林尽头。
山民们看了这大半天,此时仿佛如大梦初醒,纷纷嘴中骂着赵弘安这个混账,便各自散去,回自家院子休息了。
东武和东臣在堂屋盯着那幅“真人布雨图”整整一个下午,从日胜到黄昏,直到入夜前,他们盯着画上那朱衣女子,仍觉得仿佛黄粱一梦。
烛火三生,即心即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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