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今日近四十度,坚持到这几天才开空调,对夏夜抱拳长叹,我尽力了。
我不是很喜欢夏天。最漂亮的夏天总在回忆里,毕竟它关于灿烂青春,关于悠长假期,关于激情球赛,关于裸露在夏夜中可以轻抚的一截白嫩嫩的手臂,和自行车后座上隐约可见的衬衣上的汗渍。更别说冰啤酒、西瓜、绿豆棒冰,这些想起来就让人觉得清清凉凉坦坦荡荡的诱人词汇。可是真实的、成人的夏天,是在外奔忙一身腻汗,在楼里被空调吹得昏昏沉沉四顾茫然。忽冷忽热易感冒的夏天,蚊虫叮咬很火大的夏天,刚洗完澡就黏黏腻腻的夏天,以及化完一个完美妆容却被汗破坏的夏天,都让人抗拒。
在这些现实的、闷热的夏天里,思想常常被生理感受湮没。我对它的抗拒,原因之一就是它容易让人出戏。春、秋、冬的风候和景色,都能为个体面对宇宙和时空时产生大孤独感、大悲壮感,或是任何一种感性和思绪提供最好的衬托底子。而将近四十度的夏天不行。思想刚开始蠢蠢欲动想要神游,灵感正准备冒头,分分钟就被外面的热腻汗或者空调的假干风拽回地面,脑中只盘旋【热死我了】或【空调好干】。其他事再不能做、不能想。古人若在今天一定写不出夏愁,只能怨念苦热。
说夏天不友好,大约只是我们这个时代、这个纬度、这些城市中的夏天不友好。如果我们的夏天不这么热(我们就不去讨论为什么它越来越热的现实议题了),或是我们对热的耐受度提高些——热不见了,身体舒爽到忽略自己的存在,五官就能灵敏地感受万物,这多好!满眼都是霍克尼,都是天清水蓝,绿意盎然。丰沛的流水声,山林清风的簌簌声,虫子的鸣叫声和小鸟的振翅声,都那么悦耳动听。即便是在都市中吧,被树影筛下来的阳光洒在高楼上、街道上、行人的肩头,也是极美的。这是四季中最有生命力的季节,一个季节能抵消掉所有其它三季所谓大孤独、大空虚、大悲哀。或许也正是因为它能量太强,才被铐上“热”的枷锁吧。
空调于是绝对是个救命的发明。不过我也总是抗拒空调——它像假笑的服务员,生硬,职业,干燥,冷冰冰。电风扇好一些,但老对着吹也头疼,摇头吹又不解热,每次等待下一次风的光临,总不免心燥。微凉的春秋风和雨后风就十分透爽,其中又以山上田间的最高级。但最好的风是从前搂着奶奶睡,她用扇子慢慢轻轻摇出来的风。怕她手酸,就假装睡着,不一会儿风停了,但也真的就不热了。 可惜这最好的风,我永远不能再消受了。
小时候看沈复的《童趣》“私拟作群鹤舞于空中”,尝试自己去幻想蚊子变仙鹤。因蚊子形象太差,没有哈利波特和百变小樱好幻想,弃之。后来又总想挂一张“蚊子饶命”的字在家里墙上,觉得别有一番意趣,又有画面感。也不成——因有了空调、驱蚊器,蚊子早难见踪影了,再挂这样的字不免显得虚伪做作,附庸风雅。
这是一件可惜的酸臭小事,但因此产生对空调的抗拒就多少有点不知好歹,对“容易出戏”的夏天的抗拒亦如是。生活中也要常常面对这样“不知好歹”的可惜和抗拒,比如人际关系中的“这是为你好”。我往往先劝自己接受所抗拒的,学会变通。当然变通了若果还是不爽,那就算了,一条不知好歹道走到黑也未尝不可。就像夏天无论如何不能完全满足你,生活也一样。
这样一想,夏天的代价和收获或许就是这切肤之痛、无可奈何所带来的更加真实,或者说,更接地气的感受吧。它逼着你的感受回到身体,回到现实的世界,简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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