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床弄青梅（4）

---

灯笼中倾泻出的红晕，将她雪白的肤色衬的也有了几分艳色，却依旧好看的惊人。

顾惜朝从来没有否认过她的美。

他这辈子见过的女子少之又少，除去母亲几乎便没有其他人，如果一定要加上一个，那就是现在他名义上的母亲“慕容夫人”。

慕容夫人是他的长辈，他不好过多评价，不过想来年轻时定是个温婉动人的柔情女子。

慕容夫人再是美丽的容颜如今也染上了风霜岁月的痕迹。

可是王语嫣不同，她未及豆蔻的年纪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可以依稀窥见未来的绝代风华。

顾惜朝不能将她堪比母亲那般年龄的成熟女子，也不会将她视为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王语嫣在他的心中，停在一个就连自己也解释不清的位置。

如今她笑脸盈盈的看着他说我们一起守岁吧，顾惜朝冷了半夜的心口像是骤然崩进了一点火花，他有些不可思议的问她，你怎么会在这儿。

“老夫人不喜欢你也不喜欢我，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当然要一起过年了”，王语嫣笑着眨眨眼睛，“我年年都和她们一起有什么意思，我借口说身子不舒服回去休息，惜朝哥哥吃东西了没？”

顾惜朝摇了摇头，心中还是有些乱糟糟的。

就算老夫人再如何不喜欢他，他却也知道王夫人将她捧在手心里疼，他是寄人篱下的外人，而她却不是。

“大过年的怎么能饿肚子呢”，王语嫣站起身来拉着他出了门回了她的院子。

王语嫣这里因为有些远，所以王夫人特意允许她这里加了小厨房，阿碧端了煮好的饺子上来，咬开一个，硬硬的硌着牙齿。

饺子里夹了一枚铜钱。

阿碧笑着解释:“小姐说在饺子里包铜钱，谁若能吃出来便是头等的好福气。”

王语嫣双手撑着下巴点点头重复一遍，“对，好福气。”

有那么一刻，顾惜朝心想，能遇见她已然是最大的福气。

阿碧包的饺子味道很好，但是顾惜朝却只吃了几口，王语嫣接过阿碧递过来的姜汤，双手捧着端到顾惜朝面前，努了努嘴，示意他喝下。

顾惜朝皱着眉头将姜汤一饮而尽。

阿碧当即想问小少爷为什么要喝，却在陡然间想起，王语嫣说他身体单薄，这样的大雪天，容易感染风寒。

王语嫣看着顾惜朝如玉的面颊，心在一瞬间密密麻麻的疼了起来。

顾惜朝看见她陡然一变的脸色，还在温声安慰她，“没事，不苦。”

许是她见他时便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不哭不闹不言不语，让她总是忽略他也只比自己大三岁而已，还是个少年。

他说不苦，可她喝了几次，分明就很难喝。可是这么多年，他一定喝过不少比这还苦的药。

他出身卑微，是妓院里婊子的儿子，是一个野种，这话王夫人说过，老夫人说过，第一天进参合庄时有婢女也说过，当初从未在意的话，如今盘旋在耳边刻进心间。

再也抹杀不去。

留了顾惜朝在自己这边过年，其他人自是不会知道，但是却瞒不过老太爷与老夫人。

阿朱小心的往外边看了一眼，没看见老夫人的身影，这才拉着王语嫣问她，“小姐，你一个闺阁女子留他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好？”

看来阿朱还不知道，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次。

王语嫣笑了笑道，“惜朝哥哥是慕容家的子弟，是我表哥，表兄妹有什么忌讳的，再说了我还小。”

阿朱也是口快，说完也觉得好笑，顾惜朝虽说没有血缘关系但到底是慕容老爷名下的儿子，再者确实王语嫣年纪还小。

“可是王夫人不喜欢他”，阿朱叹了口气。

她大抵明白王语嫣为什么会格外照顾顾惜朝，在神侯府，诸葛神侯虽说有四个弟子却是比她大了太多，而慕容家与她年纪相仿的子弟却是庶出，更不用说一个男人也没有的曼陀山庄了。

顾惜朝比王语嫣大了几岁，又同王语嫣一般是个不多话的冷淡性子，当初王语嫣又正巧瞧见他可怜巴巴的站在雪地里动了恻隐之心，之后便一直照顾着。

阿朱不似老夫人一般记恨顾惜朝的母亲，不会无缘无故的讨厌顾惜朝，所以顾惜朝与王语嫣走的近，她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但是王夫人不喜欢。

阿朱看着笑语盈盈的王语嫣止不住又是心头一软，本想劝劝，话到嘴边又全然顿住。

王语嫣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主动关心过谁，顾惜朝是第一个。

只要小姐高兴，她又何必再劝。

王夫人那里，回头她再想办法去说说看。

却不想王语嫣伸手握住阿朱的手道，“阿朱姐姐，我自己与娘说，若是劝不动，也不能害了你。”

阿朱迟疑片刻，让她去找王夫人。

王语嫣快步来到上房，见母亲正斜倚在床上，望着壁上的一幅茶花图出神，便叫了声：“娘。”

王夫人慢慢转过头来，脸上神色严峻，说道：“你想跟我说什么？要是跟慕容家那个野种有关，我便不听。”

王语嫣道：“娘，惜朝哥哥不是野种，你不能如此说他。”她鼓着勇气说了这句话，但一出口，心中便怦怦乱跳，自惊怎地如此大胆，竟敢出言冲撞母亲。

王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从不见你替旁人说过几句软话，怎么就偏偏那么照顾那小子。”

“许是有缘分吧”，王语嫣眼中泪水滚动，“娘，就算惜朝哥哥的母亲再有多少不是，可是那时候惜朝哥哥不过三岁孩童，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惜朝哥哥天资聪慧，年纪轻轻已经过了童试中了秀才……”

王夫人眼光如冷电，在女儿脸上扫了几下，半晌不语，跟着便闭上了眼睛。王语嫣大气也不敢透一口，不知母亲心中在打什么主意。

过了好一阵，王夫人睁开眼来，说道：“你说他过了童试？他不是才十三岁？”

王语嫣又惊又喜，笑眯眯道:“惜朝哥哥是个天才，十三岁成了秀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啊。”

王夫人厉声道：“你没有骗我？”王语嫣摇摇头，道：“娘若是不信，自己去府衙查查便是，这种事情谁敢弄虚作假。”

王夫人点点头，轻轻吁了口气，当即再没有提起不许王语嫣与顾惜朝走的近的事，一直紧绷着的脸登时松了，语气也和缓了些，说道：“我是为你好，世界上坏人太多，杀不胜杀，你年纪轻轻，一个女孩儿家，哪里能够分辨别人是好是坏。”

王夫人道：“像你这样面慈心软，这一生一世可不知要吃多少亏呢。”她拍掌两下，幽草走了过来。王夫人道：“你传下话去，慕容家的那个小子若是敢欺负小姐，就拉他下去做花肥，阿朱阿碧看护小姐不力，各罚三十大板。”

幽草神色木然，似乎对王夫人所说的话司空见惯，应了声：“是。”便即退下。

王夫人向女儿挥手道：“你也去罢。”

王语嫣应道：“是。”走到门边时，停了一停，回头道：“娘，你饶了阿朱阿碧，是我让惜朝哥哥过来的，不关她们的事。”

王夫人冷冷的道：“我说过的话，几时有过不作数的，你多说也是无用。”

王语嫣咬了咬牙，低声道：“娘，你要是罚了她们，不就是在打我的脸吗。”左足轻轻一顿，便即出房。

王夫人道：“你回来。”这两个字说得并不如何响亮，却充满了威严。

王语嫣重又进房，低头不语。王夫人望着几上香炉中那弯弯曲曲不住颤动的青烟，低声道：“嫣儿，你方才说的叫什么话，我不过罚了她们三十板，怎么就是打了你的脸。”

王语嫣咬着下唇，说道：“阿朱阿碧是我的贴身婢女，你打了她们，可不就是打我的脸吗？”

王夫人道：“我堂堂曼陀山庄的主人，连两个不听话的丫头也处置不得了不成。”

王语嫣走上几步，柔声道:“娘，求您看在我的份上就饶了她们吧。”

王夫人冷笑道:“她们死罪可免可活罪难逃，曼陀山庄的规律不能因她们而破。”挥手道：“出去，出去。”

王语嫣道：“娘，语嫣求您了。”王夫人厉声道：“你愈来愈放肆了！”

王语嫣眼中含泪，低头走了出去，芳心无主，不知如何是好，走到西厢廊下，忽听得一人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王语嫣抬头一看，正是顾惜朝，难过道：“惜朝哥哥，都是我害了阿朱阿碧。”

原来顾惜朝见王语嫣去了一阵后，心下难安，急急忙忙的便跟随而来，远远的等候，待她从王夫人房中出来，又是身不由主的跟了来。

他见王语嫣脸色惨然，知道王夫人定然责罚了阿朱阿碧二人，道：“是我不对，不该未征得王夫人许可就擅闯曼陀山庄，若是要罚理应罚我。”王语嫣道：“娘真是太不近人情了，阿朱阿碧两位姐姐都是因为我才会被处罚，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越说心中越委曲，忍不住又要掉泪。

顾惜朝道：“嫣儿别哭，我们一起去救她们。”突然想起一事，问道：“王夫人可会武功？”

王语嫣睁着乌溜溜的眼珠，目视着他，似乎他这句话真是天下再奇怪不过的言语，隔了好一阵，才道：“姑苏慕容家虽然是传承了几百年的武学世家，但是我娘也不差的，慕容家还施水阁的藏书可比不上我家的琅嬛玉洞。”

顾惜朝有些惊诧道：“这么说嫣儿你也会武功？”

不料王语嫣只是看着他，并不说话，眼神复杂极了。

王语嫣垂了垂眼:“会的。我自小体弱多病，跟我娘学习念书，跟舅舅学习武功，我舅舅不仅人长得好看，武功也特别厉害，他想我习武强身，只是我学的越好，我娘脸上的笑容就越少。”

“这是为何？”顾惜朝小声地问。

王语嫣表情淡淡的，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娘总是对着一幅画出神，我问她画是何人所画，她从来不告诉我。”

她叹了口气，“有时候，我总觉得我娘看我就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人。”

顾惜朝微笑道:“不开心就别想了。你娘虽然罚了她们，却没说不许我们去救人。”

王语嫣听了这句话，当真茅塞顿开，双目一亮，叹道：“是啊，惜朝哥哥真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们马上去救人。”她左足一顿，“惜朝哥哥，你随我来。”

顾惜朝见她向西北方向行去，便跟随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