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床弄青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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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知过了多久，王语嫣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这次她的手不似第一次那么冰冷，顾惜朝抬眼瞧着她认真的模样没有像之前那样躲闪。

“烧终于退了”，她终于松了口气，站了起来，熬了快半个晚上，王语嫣实在困得厉害，拿过斗篷重新穿好，带上宽大的帽子后想起什么似的与顾惜朝道，“惜朝哥哥，千万不能同旁人提起我来过这里。”

顾惜朝没有问为什么，这庄上总是有人不想自己好，他大抵猜得出来。

“那你和慕容家有什么关系？”顾惜朝问。

王语嫣转过头来，突然间凑过来蹲在床边，瞧着顾惜朝又被吓到的模样又乐了好一阵子才道，“我现在不告诉你，等你自己发现”，漂亮的脸蛋上扬起一抹笑意，伸手将他的被子掖好后站起身来，“到时候自然就能知道我和慕容家是什么关系了。”

周围依旧是有着尘土味道的空气，四周依旧是空荡荡的一片，这一晚本是极难熬的，但是因为这一床被子一盆炭火，又似乎变得不那么难熬。

早晨醒来时，外边已经停了雪，屋子里的火盆也燃了一个晚上终于熄灭。

顾惜朝裹着被子，难得的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他早知回到这里定会遭受这种欺辱，只不过他依旧来了，因为他已经无处可去。

天下之大，却连他可以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真是讽刺。

他本不喜这里，站在雪中一个多时辰他已然瞧清楚了慕容家的人情冷暖，但是七年时间，他依旧要在这里待下去。

王语嫣昨儿忙了一晚上，早上起来时比平时晚了许多，梳妆完后坐在小桌前用着早膳，外边闹哄哄的，婢女们撇着嘴说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让那谁住在她们旁边，难道不知道她们小姐素来喜欢安静。

王语嫣缓缓喝着碗里的粥，凉凉的瞧了外面那婢女幽草一眼，“既然知道我喜静还这般多话。”

幽草顿时一噎，不明白往日里温柔可亲的小姐怎么就突然发了脾气。

然而小姐发脾气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所以也不敢顶嘴只能收拾了碗筷安静的退了下去，与外边扫院子的小丫头站在院子口远远看着隔壁庄子里下人婆子们往不远处的那破落院子里搬东西。

但总归还是没有多少，除了最简单的床铺桌椅，也不过几件衣衫罢了。

回来后没忍住又在王语嫣面前多了嘴说老夫人分给这位小少爷的东西太少，正以为又要挨骂，却不想一向静若处子的小姐居然主动问她，又让她去隔壁仔细瞧瞧再回来。

幽草不明白王语嫣的意思，但到底因着好奇急匆匆过去瞧了，进门就瞧见这位小少爷一语不发的站在院子里的枯树旁，身形单薄的不像话，但一张还未长开的五官却已然很是好看。

本觉得他身世太差让人瞧不起，但现在眼瞅着他孤零零的站在那儿，顿时又有些觉得不忍。

说起来就算小少爷的母亲再如何，其实又与一个孩子有什么关系。

“院子里东西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屋子里现在已经点上了火，不过还是有些冷，而且那碳的烟实在有些大”，幽草絮絮叨叨与王语嫣说，“这会儿小少爷刚刚换了衣裳，去老夫人那里请安了。”

王语嫣担心老夫人又想法子欺负顾惜朝，让人准备了姜汤，起身也准备去老夫人那里。

  “那姜汤呢？”幽草摸不准王语嫣的想法。

王语嫣将厚厚的斗篷穿好道，“告诉阿朱阿碧两位姐姐，留着。”

留着做什么，幽草不知道，但还是听话的切了姜丝，一直放在小炉子上慢慢的熬。

如今正是大冬天，庄上走动少，老夫人与一众家仆婢女皆是无所事事，就这两天更是因为顾惜朝的到来，一众人挤在老夫人那里等着看顾惜朝的笑话。

昨儿还未见着人，就被老太爷让人带了回去，今儿早上趁着来给老夫人请安，乌压压大大小小又挤了一屋子。

老夫人有些不高兴昨天老太爷突然把顾惜朝叫走，听看门的丫头说昨天表小姐来过却没有进门，总觉得这事儿和王语嫣有关系，瞧了慕容夫人一眼后问她昨天王语嫣可曾去找过老太爷。

慕容夫人一听便明白老夫人这是想找王语嫣的不痛快，也知道昨儿确实是王语嫣特意求着老太爷才将那孩子带过去。

不过为了不让老夫人借机发落王语嫣，却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道，“语嫣昨儿确实来过，但是一直待在我那儿，我留她吃完饭后她就走了，不曾见过什么人。”

慕容夫人说的是真是假无人得知，老夫人只得冷哼一声作罢。

顾惜朝进来的时候，敏锐地感觉到慕容夫人与老夫人之间微妙的气氛，一众下人不敢插话只能眼睁睁瞅着，直到有人禀了一声“小少爷来了。”

老夫人嘴里啐了一声“哪门子的少爷”，根本不曾收起嘴边的嘲讽让人带了进来。

如今隆冬，人人都裹着厚厚的棉袄，但顾惜朝依旧穿的单薄。

他年纪还小身量不高，穿一身淡青色的衣衫，墨色的眼瞳中不见一丝怯意也没有一丝不甘，干干净净的模样，站在众人面前简单的行了礼便再无一句话。

老夫人打心底瞧不上这连族谱都入不了的小东西，故意给他难堪，倒是慕容夫人因为昨天王语嫣的缘故，想起王语嫣说他身形单薄于心不忍，眼瞧着他穿的单薄又备受冷眼关心问了两声。

许是看他太过寡言，又许是慕容夫人分走了老夫人的注意力，老夫人本准备讽刺一番的话顿时全忘了，当即剜了慕容夫人一眼，冷嘲一声难免又酸了慕容夫人几句。

顾惜朝难免多瞧了慕容夫人一眼。

这场见面比顾惜朝想象的还要戏剧性，老夫人和慕容夫人你一言我一语，顾惜朝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慕容家没有与你同龄的孩子。”慕容夫人笑着与他说，“倒是我那侄女小你三岁，王夫人将她当成宝似的，你若是去了曼陀山庄，倒是可以与她一起玩。”

冷不丁提起王语嫣，顾惜朝微微有些恍惚，抬头间外边的小丫头通报说表小姐过来了。

老夫人顿时禁了声，一众适才笑的极为欢畅的婢女们顿时齐齐往门口看去。

却见进来那女子身姿纤细宛若飞燕，那双白的晃了眼的手解了披风交给旁边的婢女，分明是最精致不过的眉眼，却因为那双淡色的眸子与白得透明的皮肤为整个人添了几分冷意。

进慕容家不过一日，顾惜朝便听身边的婢女说住在他旁边曼陀山庄的是表小姐，说表小姐虽长了一副好模样，但是性子冷淡从不见外男。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昨天却一个人陪在他身边照顾了他半夜。

她会亲自用手去试他是不是还发热，笑着说若是来得晚了他定是要烧成个傻子，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拿了被子拿了火盆逗他玩逗他笑。

顾惜朝瞧着她熟悉的眉眼怔住了，突然间觉得这没有一丝人情味的地方，一瞬间暖了起来。

此时她面若桃花的脸蛋上看不出一丝笑意的与老夫人请安，唯有在看向慕容夫人的时候面上微微出现一抹暖意。

顾惜朝瞧着与昨日行径大不相同的王语嫣，却突然对上王语嫣陡然转过来的脸。

她看着他笑了。

就像所有冰霜一瞬间融化一般。

那是母亲死后那一年，经历过太多冷眼后，见过的最美的笑容。

  “表哥”，王语嫣看着他笑着说，“以后我可算有个哥哥了。”

一直对所有人都漠不关心的王语嫣居然主动与顾惜朝说话，在场众人皆是无比诧异，而坐在最上座的老夫人，本就厌恶顾惜朝不喜欢王语嫣，如今一看顿时觉得两个人越发碍眼。

如今王语嫣来了，老夫人不好再当着王语嫣的面说顾惜朝不好，一场闹剧一样的见面终于得以终止，老夫人拧着脖子说声自己累了，很不耐烦的让所有小辈们快走。

众人这才慢慢散了，顾惜朝走出有些透不过气的房间，迎面而来的凉气激得整个人都清醒了起来。

走出院子满眼皆是皑皑白雪，漫天银白中一抹桃粉色伫立在不远处的雪地上，听到他的脚步声转过身来，肤色比满地的白雪还要白的刺眼，轻笑道，

“惜朝哥哥可算出来了。”

王语嫣如此熟稔唤他的模样，就像两人已经相熟很久，可是顾惜朝却又清楚地知道，他们分明这是第三次见面。

她比他要小三岁，所以他本该叫她一声“表妹”，可是不知为什么顾惜朝总是不愿意这么叫她，于是恭恭敬敬的唤了她一声“表小姐。”

王语嫣似笑非笑的瞧着比自己要高一个头，小脸微微皱起的顾惜朝笑道，“惜朝哥哥，该叫我表妹。”

顾惜朝沉默了片刻，“我未正式入宗族，算不得妹妹。”

“那入了宗族便会叫了？”王语嫣踩着脚下的雪道。

顾惜朝与王语嫣并排走着，抿了抿嘴唇许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转而低声问她昨日为什么会来。

“因为你是我表哥啊”，王语嫣又将话拐了回来，笑眯眯的瞧了他一眼，“惜朝哥哥若不想认我这个妹妹，我可就不待你这般好了。”

顾惜朝心中莫名一慌，但一抬眼便看见她眼中的笑意，当即又明白她又在逗他，她若是真的不待他这般好，那也不会说出这种话。

顾惜朝突然觉得有些无奈，“那便等入了宗族再说吧。”

站在远处看着两人远去的老夫人，实在搞不懂这个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王语嫣为何会与这新来的小野种这般熟稔。

她瞧着王语嫣与顾惜朝远去的背影，冷笑一声，一个娇娇女一个小野种。

她才没这闲心去管他们为什么这么要好。

反正都是些没出息的玩意儿。

顾惜朝与王语嫣走了一路，路上许是遇到家仆许是遇到婢女，王语嫣便顷刻间收了笑容，就像今日刚刚见她时的冷淡模样。

顾惜朝不知道她为什么待他是不一样的，但是他喜欢极了这种感觉。

等回到院落里，周围又是清清静静的一片，顾惜朝坐在火盆边轻轻咳嗽了两声，昨日着了凉，今天到底是没有恢复好。

身边伺候的小丫头欢欢喜喜的进来，顾惜朝瞧着她手上还散着热气的小沙壶随口问这是什么。

“表小姐说少爷您昨儿着了凉，所以特意让人煮了姜汤送过来，少爷您着凉了啊？”

顾惜朝“嗯”了一声，唇边扬起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他缓缓喝着姜汤，拿出当初带来的书本，坐在火盆边认真的看了起来。

他知道这七年时光一定难熬，但是如今，却觉得，实则也不算太难熬。

转眼便是年末。

快要过年，参合庄上上下下也添了许多喜气，庄里早早就挂上了红灯笼，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顾惜朝进了慕容家已然半月。

他住的极远，性子又冷僻，实则没有太多人来寻他麻烦，不过到底知道他在府上不讨喜，送来的东西不是缺东少西，就是别人用不到的破烂玩意儿。

伺候顾惜朝的几个小丫头每每气的眼睛通红，顾惜朝却依旧表情淡淡。

碳火少了便多穿几件，蜡烛少了便坐的近一些，每日的饭菜不算很好，但能吃饱就行，他分明只有十三岁，却沉稳的不像个十三岁的孩子。

他总是在看书，他来慕容家时衣衫不过两件，却带来了整整两箱的书，婢女们好奇下翻了翻，却发现仅仅只是认得几个字的她们压根什么都看不懂。

王语嫣身边伺候的贴身婢女阿朱曾与她说，这位小少爷看着不动声色，实际上倒是有些本事。

这慕容家的下人们惯会看主子的眼色行事，老太爷喜欢的姨娘，连带着姨娘与生下来的少爷小姐们都是有地位的，而老太爷不喜欢或者老夫人不喜欢的，平日里胆小怕事，就连下人们有时候也敢辱骂一两句。

可是慕容家最不得宠的少爷小姐，也比顾惜朝的出身好的多，可是这么多日后，阿朱却发现伺候顾惜朝的丫头们不敢对着顾惜朝说一句重话，甚至还有些害怕。

王语嫣听闻只是淡淡的笑了笑，有些人有些本事就是天生的，她可不会看错人，惜朝哥哥现在只是龙游浅滩，早晚有一天会一鸣惊人，飞龙在天。

不过就算丫头们欺负不了顾惜朝，但是慕容家供给他的东西确实是太少。

顾惜朝能接受王语嫣帮他一次两次，次数多了却怎么都不乐意了，王语嫣依旧记得顾惜朝看着她，许久后踌躇开口，“嫣儿……你是不是觉得我可怜。”

王语嫣当即就愣住了，他的话让她一时不知要怎么回答。

自那一次之后，王语嫣算是看明白了顾惜朝骨子里的傲气，便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明着帮过他了。

王语嫣只是想个法子不让他这么敏感的知道，顾惜朝却因为她骤然的远离只当她是生气了，一张因为没有长开显得有些精致的脸蛋上终于露出一抹着急，那双墨黑的眸子终于不似平日里的沉寂。

那是顾惜朝第一次来到曼陀山庄王语嫣这里，衣着朴素的少年郎坐在王语嫣对面，面上浮出一丝挣扎后抬眼瞧着她缓缓道，“表妹，你是不是生气了。”

少年的声音干净而又清冷，但许是太难开口，这声“表妹”听起来又有着几分害羞。

王语嫣愣了愣，瞧着耳根已然发红的顾惜朝，没有半点掩饰的笑了起来。

“没有”，眼看着顾惜朝因为她的笑又瞬间板起了脸，王语嫣急忙道，“我没有生气，我怎么会生惜朝哥哥的气呢。”

两人自从熟悉后会说很多话，王语嫣说她待他好是因为自从他来以后，她就有了同龄的伙伴，有了哥哥所以才这般待他。

王语嫣说她并未生气，顾惜朝终于松了一口气。

在他不曾发现的时候，王语嫣的一句话已然让他这般在意。

外边又在下着雪，阿朱阿碧为了过年正在做红灯笼，一会儿过来与王语嫣说，等小少爷回去的时候带两个灯笼回去，免得过年看起来冷冷清清的。

许是想起了曾经母亲还在时的场景，又许是已经提起才发觉如今就连年夜也只剩他孤单一人，顾惜朝眼中有什么迅速一闪而过，淡淡的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阿朱阿碧是好意，但是这话说出来却依旧不算好听，王语嫣眼尖的看见顾惜朝即使面上看不出一丝端倪，放在桌子上的手却是微微一动。

面上装得再如何不在乎，可是又怎会是真的不在乎。

除夕那夜，慕容家上下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就连婢女们也借机跑去外边玩，只有顾惜朝一人，依旧与平常一般，坐在灯前看着书。

可许是外边鞭炮声太响，顾惜朝看得并没有那么投入，他怔怔的看着烛火一点一点的燃尽，直到耳边响起了轻轻的踏雪声。

顾惜朝只当是丫头们闹完回来不曾搭理，却在那声音越来越近后，抬眼对上王语嫣精致的眉眼。

她举着手中的灯笼，露出一个好看极了的笑容道，

  “惜朝哥哥，我们一起守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