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之恋 7. 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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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祖国的花朵。
我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我们是祖国未来的接班人。
老师是辛勤灌溉我们的园丁.....
从窗户里飞出来的,是小学生们一句句拖着长调齐声朗读的课文,每个字都被拖成长音,听起来像唱颂歌。冬天孩子们的手都是馒头一样红肿的冻伤,脸因为没有护肤霜,都是皴的。他们用这样的手支在课桌上,握紧书,一边念,一边用衣袖抹掉流出来的黄鼻涕。
初中教室里,都是蚊虫嗡嗡闹在一起的噪音。很多手也是冻伤的,有多年在同一个地方冻过的,来年很容易再被冻。一旦感觉发痒,一定大事不好。不知道谁说鸟屎可以治冻伤,所以有一阵儿班里人都用瓶子装的新鲜鸟屎,来交换香橡皮和糖纸。
班主任20多岁,明显镇不住一屋子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学生,常被气得面色绯红。手里抓一张报纸,一会儿拿报纸当扇子呼哒脸,一会儿又打开报纸给同学们念时评。却总是把“跳梁小丑”念成“跳梁小妞”,“一丘之貉”念成“一丘之各”,引得下面一片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副班主任,也不到30,已经生了孩子。她们两个都是本校高中毕业的大院子弟。带我们和我在家带弟妹大同小异。我与她们的区别大概只是有工资和没工资的区别。
副班主任每天至少两次,去旁边的托儿所把孩子接出来喂奶。无论在教室还是在办公室,从来不避讳奶娃,衣襟一撩,布袋一样长长的大奶往背上一搭,刚好放到背着的孩子嘴里。
她胸部的奇艺伟岸,以及她衣襟上常年不断的奶汁,很长时间都是一道壮丽的景观。班长班副她们几个女生,喜欢帮她抱孩子,或者抢几滴奶汁摸到皴皴的脸上,于是她们走到哪里身上也都是和班主任一样的奶腥味儿。
男生也是喜欢看老师喂奶的,只是不像女生表现的那么明显。因为只有在上游泳课的时候,男生才能从女生湿漉漉的长袖秋衣秋裤里,看到女生凹凸有致的身材,然后狗剩会给这个叫黑猪,给那个叫肥婆,直到男女生半假半真地混打在一起,才算尽兴。
学校有规矩,男女生不许交头接耳,不许一起活动,回家也要女生和男生分别组成学习小组。所以和女生打架,没事找事,便成为男生撩拨女生最便捷也最好使的方法。
副班主任教生物课,每节还要很像样子地男女生分开来上。
男生鱼贯而出,一路嬉皮笑脸。女生留在教室,看老师拿出课本来念,都失望地互相干笑。等轮到女生出去男生进来时,一众男生都要奸笑着,把女生浑身上下看个遍。被生物课撩得心浮气躁的男生女生,很多不满足课本上的知识,下课搭对子找一广告牌后面躲起来,抽支烟,再互相切磋一下生理知识。或者干脆跑到那时还是荒郊野外的东明渠旁边,自学成才。
这样断断续续上了一年多的生物课,只是把几个本就无师自通的特殊人物,磨成了半个专家。从此这几个神神秘秘的专家,开始专职为其他生瓜蛋子们答疑解惑。
中考制度改革后,生物课成绩可以做为进入全市重点高中加分,但是虽然我后来考上了重点高中,可生物成绩基本没拿到分。因为别的课都能自学,唯独生物我找不到课外书。
狗剩他们却有各种各样的手抄本,在男生之间神神秘秘地传阅。能够读到手抄本的女生,一定有不可说出来的地下秘密男友。
我只见过一眼这种样子的手抄本,是下课打扫卫生时在地上捡到的。位置在女班头的凳子下面,但是那天她翻了翻我从她座位下面捡到的手抄本后,说:怎么可能啊?我怎么会有这种手抄本?
一听是手抄本,我从女班副手里抓过来,和几个女生一起翻看内页,翻了几页大概有点概念了,大家都低头闷笑,忽然红了脸。
我举着手抄本对女班头说:不是你的?你确定不是你的,那我交班主任啦?
这应该是后来我和黑眼睛被离间的起因。
之所以狗剩和这个事情有关,是因为班主任拿着手抄本追查到底谁是书主时,狗剩走到班主任身边,一把抢过书,说:我!
狗剩连老师都要让他几分。所以这事儿到此就算了了。
可女班头不干了。她想法总是很多,多得超过大部分同龄人的平均水平。她需要做一件事,证明我不堪,然后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立地漂白。
说起来我的劣迹在女生中算比较多的,大家都是一个院长大,想找毛病很容易。
第一和男生说话多。我辩解是打架,但人家认为打架也是和男生在说话,比说话更不堪的是打架有身体接触。
第二是上树。不仅破坏公共财产,还天天扒着墙头看外校男生。
我就不明白了,她不看男生怎么知道我在看男生?其实我的意思是她当时没有看男神,后来为什么和狗剩以及狗剩姐一起给我下套?当初她把我斗成那样,最后还是她和黑眼睛修成正果!
那天专门为我开的批斗会,只有班里女生和两个女班主任参加。这应该也是女班头算计好的。
如果有男生参加,狗剩他们从头到尾嬉皮笑脸,会完全改变了批斗会的性质,最后谁批斗谁还不一定呢?弄不好互相挖祖宗三代,谁小时侯尿过几次床、晒过几次地图都能被挖出来。
地图是狗剩这帮精怪,给拿出来晾晒的被尿湿的褥子起的别名。
那天晚上的批斗会,我基本算是被骗过去的。
晚上全家在喝粥,粥很烫,在白炽灯下冒出白气。还有很难在北方见到的咸鱼饭,家长刚从南方出差带回来的。只闻到鱼腥味,还没吃到嘴,女班头和大屏两人,一起来家里找我,说晚上班里要排练节目。
学校经常开全校大会,每次会配合一些诗朗诵和形体类动作节目。能被班里选上参加演出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家长自然点头放人。
虽然肚子很饿,却不想耽搁排练,因为我们子弟校和师范附中只相隔一个操场。如果能在操场大台子上表演节目,师范附中的学生们都会挤在教室窗口一起看,那时黑眼睛一定能看到我画着红脸、描着黑眼、唰唰舞动胳膊的身影儿。
一边嗅着手上刚刚洗鱼留在手上的鱼腥味过瘾,一边美颠颠地跑在女班头和大屏的前面进了教室。晚风穿过打开的窗户温柔地翻动着桌上的书页,窗外几棵桃花,落英纷纷,悄悄地堆上窗台,等着看一场好戏。但我一点都没感到异样,而当突然掉进猎人诱猎的陷井,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之后,很久很久,我都无法从惊愕、羞辱、彷徨无措甚至绝望中恢复过来。
那晚班里所有的女生和正副班主任都聚在昏黄的灯光下。女班头让我一个人一把椅子,坐在平时教师讲课的桌子前面。我面对大家,看着,听着,很快明白,这次批斗会,主导是女班头,连班主任和副班主任都是配角。
其实那天晚上,能够拯救我的只有两个班主任,但是她们不断地打断我的辩解,不停地警告我闭嘴。
学校和大院只一墙之隔,晚上教室灯光一亮,住的离学校近的男同学发现教室有情况,以为又给女生单独上生物课,一会儿门口就挤了一堆男生,嬉皮笑脸地一下子推开教室门。
狗剩一脸无辜地对班主任说,他们推我进来的。
班主任说,你们出去吧,这里没你们什么事。
狗剩问,怎么了?
班副不回答。
狗剩走到我身边,问:怎么了?
我咬住唇不说话,只用眼睛瞪住他,我希望他不要出现。被一群女生批斗,已经尊严扫地,如今又有男生参合进来,只感觉深深得被羞辱,气愤得几乎不能正常呼吸。
可是狗剩还在用力大声问怎么了,他也咬住了嘴,脖子上青筋一条条爆出。
我用同样的力道,把对屋里所有人的怨气集中在一起,朝他吼出一个字:滚!
墙上的灰尘和窗外的花瓣儿一起纷纷落下。
啪!
班主任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跳起身,冲到我面前,用杵状的手指狠狠点着我脑门儿,一下又一下,直点得我头晕目眩,几近呕吐。她怒吼道:你怎么这么嚣张跋扈!他是贫农的后代,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跟他说话?!
班主任怀里的孩子吓得停住了吃奶,扭头看,又撇嘴想哭。女班副急忙把桌子上放着的一块香橡皮塞进孩子手里。
我弯腰干呕了一会儿,然后支起身瞪住面前的每一个人,那些表情各异的面孔在白炽灯下都比纸还白。我瞪住班主任,先是愤怒地握紧拳头,然后点头冷笑。
狗剩抱拳说,好,好,我出去,我出去。
他转身推着门口的男生往外走。
我冷笑着坐下,头疼欲裂。扭头趴在桌上,头搭上胳膊,闭住了火烫的眼。
但是那群面色红润却被秋风吹皴了的面孔,深深地在脑海里,定格。
听见狗剩他们走出教室,女班副在他们身后把门重重关上的声音。那一刻,我也听见我心里有许多沉重的门,咕噜噜地活动起来。它们喝醉酒般地摇摇晃晃,一扇扇地合上了所有能合上的门。关门的咯吱声儿,以及大门落锁的声音,在夜的寂静里清脆悠远。从此这所学校、这座大院里的人....都被我关在门外了。
从那天起,我决定要远远地离开这里。如果可以,永远不再回来。
后来,虽然因为很多牵扯不清的理由,我一直都在不断地回到那里,之后又立刻逃离那里,一直逃得越来越远,直到逃得无处可逃。
那晚之后,我从此像一个被吓抽了的小孩,只敢开一点窗缝偷看外面世界。一旦听见陌生人的脚步,立刻合上窗户、插上插销。
参加工作后,我和领导总是不知怎么交流,他们想和我聊天的时候,我常手足无措,弄得气氛尴尬。
一个人闷头做事儿,不和人交往。做出了成果,会有一群人过来顺手牵羊。于是我把所有别人觊觎的都扔到地上,自己奔向另一个更遥远的逃亡之路。
高中我逃进城,大学逃到外省,后来我逃得更远直逃到国外,但是我和大院之间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绳索,这绳索还是有弹力的绳索,因为我逃的越远,弹力就越强,最终被更大力地拉回,付出更大的代价。
不过那天晚上,虽然我心里所有的门都关上了,但是手里还紧紧地攥着最后一把钥匙。
我要把钥匙交给一个人,只让他进入我心里。
那晚会散后,我被女班副狠狠推出了教室。学校走廊的绿墙映照下的昏暗的灯泡,发出鬼火一样蓝绿色的光,照着歪靠在墙上的狗剩阴暗的脸上,他见我出来,一步跨我面前挡住去路。我狠狠地推他,却推不动。第一次手碰到他胸口,两坨厚厚的肌肉火一样烫。
身后教室的门忽然打开,女班副和班主任一起冲出来,把狗剩拉进教室,关上门。
我一路捂着要爆炸的脑袋,踉跄地奔跑在回老院的路上。夜空只有冷冷的星星,以一种蔑视的冷漠,看着我的脚步沉重地走到红围墙下。
家家户户的灯都熄了,但是黑眼睛还支着胳膊站在他家阳台上向下望。
好吗?
他两只手扣在嘴边,捂出一个小喇叭,听见他小声儿问我,好吗?
我站路灯下,仰起头,让他看我脸上的微笑。
回答,好。
他把手放耳边做了一个睡觉的动作,说:好好的。
我仰着头,也对他做了一个好梦的样子。
同时举起握着的手,庄重地交出我手里紧攥的、可以打开我心里大门的那把看不见的钥匙。
他做出收到的手势,把握进那把钥匙的手放到了胸口。
可是后来,你为什么把钥匙弄丢了?
他没有一句解释,只是把我写给他的情书情诗全都交给了班主任。我靠进附中想靠近他,他却去了一中。但是他疯狂地和狗剩姐约会。还手拉手在我前面十米的地方,边走边侧眼看我。
我从附中放学回老院,沿着种满法国梧桐的林荫道走,他两人骑一辆自行车从我旁边按着车铃嬉笑而过。每次我都要捡起地上圆滚滚带毛刺的像石头一样硬梆梆的果子狠砸自己的脑袋。
后来他两人哭了、闹了、吵了.....整整五年,他和狗剩姐分了,却和女班头结了婚。
多年以后,女班头在报纸上发文自我批评,为她这一段剧本收尾。她请当时参加过批斗会的所有女生和班主任吃饭,让她们看她在报社发表的文字。
也打电话请我,我没去。只是告诉她,从前那时我们都小,不必介意。
她问我有没有看到报纸,她写了一篇忏悔文。我说还没看过,但我会看的。
那时我们原单位的领导都下岗了,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只好再次回到老院子,和家长挤住一起。根本没钱订报纸。
听说参加聚会的女人当晚各个凤仪红颜,晚宴气氛也融洽,大家交谈十分愉快。
不过那些红色的有皴皮的脸,她们封印一样挂在我的大门上,只要我想靠近大门,只要我想有出去溜达溜达的念头,就会立刻被那道神符击倒。
她们欢歌笑语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大院的老路上走了又走。
远远地听见大楼窗户里,飘出来一首歌曲,心内感慨不已。
坐在小桥流水旁边,我给黑眼睛拨通了电话。平时只听人说,黑眼睛家从来不缺红玫瑰,女班头说那都是黑眼睛送给她的情人的礼物,所以我一直认为他们的小日子过得很幸福。等到听说,其实他们两个早已经有了约定,等孩子长大便离婚的时候,黑眼睛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那晚给黑眼睛拨通电话,听得见他儿子在电话里喊:爸爸,你快一点。
黑眼睛温柔地对儿子说,马上。然后用疑问的语气对着电话问:哪位?哪位?说话!
我没说话,乘着夜色飞翔的歌曲,已经到了最后一段:
我已枯黄
你依然绿衣
爱未来过
又怎肯老去
让我们打听对方
天天过得一切平安
纵使相见已是路人茫茫
这生恐怕会念念你不放.....
等他挂断电话,我对着电话说:
没事儿!
我会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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