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进了家乡村里的微信群。少小离乡, 随着家乡亲人的一个个离去,故乡便真的远去了,成了记忆中一个遥远的梦。
随着农村人口向城市涌进的潮流,原本虽不大但热热闹闹的村子渐渐冷却了。大家各奔东西,如小星散入茫茫夜空,彼此难得一见。在这个100多人的群里,我默默潜伏着,听乡亲们天南海北谈笑风生。常常听着听着,那些沉睡几十年的岁月就一点点被唤醒,如夏日夕阳晚照下的海浪,轻轻舔舐心口,荡漾在我的心头。
故乡近了,故乡的人和事隔着屏幕活了,远在天涯的人近在咫尺,触手可及。高科技以其强大的气场占领了生活的各个领域,改变着人们的日常生活。七十年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福音传遍每一个角落的时候,谁能想到解决温饱之后,生活还可以变得如此丰富多彩?
我是七零后,建国初期的祖国面貌,人们的生活状况无法感同身受,只是从书本、影视作品,和父辈们的聊天中获得一些零碎的、并不个人的信息。粗浅地知道那是一段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艰难岁月,恕我这里不再赘述。我要呈现的是一段我所经历的生活巨变,我想这些文字足以见证祖国七十年的发展与变化。
一
回到1977年5月24日那个平凡的日子。在一个破旧的土窑洞里,伴随着母亲撕心裂肺的阵痛,和父亲愁眉苦脸的叹息,我不合时宜地面世了。
毫无疑问,对于这个本已苦苦支撑,捉襟见肘的五口之家,我的降临只能是雪上加霜。身体一直病弱的母亲没有奶水,小小的我饿的连哭的力气都没有。那时候没有奶粉,只有一种叫做炼乳的乳制品,东西稀缺不容易买到,在那个限票换物的计划经济时代,根本不可能满足供应;即便可以,这种奢侈品又哪里是我们这种普通人家消费得起的?父亲一个月十几块钱的工资是全家的希望。
愁云惨淡的日子里,父亲颇费了些周折花25块钱从邻村高价倒手买回一只红奶羊。于是,我弱小的生命在这只奶羊的哺育下得以一天天成长。
听母亲说羊奶膻味特别大,搞的家里“臭气熏天”。那时候没有电,也用不起煤,晚上柴禾热奶没少受罪。真不知道母亲那病歪歪的身子骨是怎么熬过来的!
羊恩浩荡,我一直对这只红奶羊怀有一份深深的感激。可惜,时光不能回溯,我也无法穿越历史一睹它的真容。岁月的河流里,我将永远都错失了给予它照顾与安抚的机会。
于我,那是一段关乎生命的印记,是一抹贫瘠岁月里最倾心的温柔;于历史,那是一段鲜活的故事,也是七十年代老百姓生活的真实写照。
二
我的童年是在80年代沐着改革开放初期的春风走完的。用父亲的话说,那会终于不用饿肚子,但日子过得很艰难。
在我的记忆里 ,黑白照片、煤油灯、老布鞋、没完没了的哥哥姐姐们淘汰的旧衣服、还有“两响一转”结婚三大件,是童年生活不变的主题。没有父辈们说的那种“谁出门谁穿裤子,不出门裹块遮羞布子”“饿着肚子等天黑,树皮菜叶凑上来”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只有红面、豆面、窝窝头,菜里不见一点油;南瓜豆角胡萝卜汤,土豆蒸着煮着唱主场的粗餐淡饭。逢年过节、家里来客才会吃上白面大米羊肉饺子。
村里人不吃早餐,一天只有两顿饭。学校上午两节课,九点多放学,下午三节课,三点多放学。前一天下午和第二天早上吃饭时间要隔十几个小时,所有孩子早上到学校都会带上干粮。那时候是没什么零食的,所谓的干粮也就是灶煻里烘干的窝窝片。
晚饭后炭火将熄,趁着余热将白天吃剩的窝窝头切成薄片,烘上,第二天早上起来从灶煻拿出来 ,黄灿灿的窝头片香气扑鼻,诱惑着蠢蠢欲动的味蕾。课堂上,兜里的窝头片,时不时释放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于是,趁老师不注意掰一块窝头迅速丢进嘴里,同桌悄悄从桌下递过一只贪婪的手,心领神会掰一块放进掌心,彼此会心一笑,接着便是一阵压抑的牙齿碎食声。
一次,班上一个父亲在煤矿上班的张姓男孩举着一块方方正正,暄腾腾的家伙炫耀:这是面包,我爹从外面带回来的,又香又甜比馒头好吃一百倍,一千倍 。然后慢条斯理地撕下一大块,在全班同学羡慕的目光中陶醉地咀嚼起来,还夸张地发出各种销魂的赞美声。
那天,我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特别好吃的东西叫做面包。
三
90年代,我上了中学 ,我家搬到了镇上。彼时,白面大米已是寻常人家餐桌上的熟面孔,电灯把乡村的夜晚照的通明,电视、洗衣机这样的高档家电渐渐飞入寻常百姓家。一部《渴望》演热了不带领子的“慧芳服”,裁缝店里生意红火,老板忙得深宵灯火伴天明;大街小巷飘着“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好人一生平安”的旋律。

电视的亮相震颤着长期迟钝的农村神经系统,打开了乡下人和外界接轨的窗口,撩拨着一些不安分的年轻人的心,他们开始卷起行囊在乡亲们质疑的目光中去闯世界。当他们带着城市的眼界和收获回到家乡,农民的眼光里,有羡慕,有嫉妒;也有轻蔑,有嘲笑。这些眼神是乡亲们对那些不安分的冒险家们的打分。这些眼神,是千年故土对城市的探寻。当他们意识到外面的世界有无奈,更有机会,混好了,血汗和眼泪就可以兑换成左邻右舍羡慕嫉妒的目光,家里人幸福美满的好日子时,更多的年轻人投入了“世界很大,出去看看”的行列。随着外出人群的增多,镇里有了通往县城的班车。
于是,高跟鞋、喇叭裤、大波浪头……这股七十年代大城市流行风悄然掀起细浪,爱美的女人们争相赶起了时髦,有几个大胆的女孩还学起了“洋”舞。
后来,我外出求学,也学会了“赶时髦”,蹬上了高跟鞋,穿起了连衣裙。
九十年代的农村, 就像啄破混沌破壳而出的雏鸡,先是胆怯地打量着眼前全新的世界,然后蹒跚着很快就丰满了羽翼。
四
后来,我学校毕业参加工作,结婚生子,2002年调入县城,彻底离开农村,融入城市。社会发展一如开挂的人生,高歌猛进。高科技龙卷风一样席卷着人们的生活。从摩托车代步到电动车、家用汽车普及;从最初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到传呼机、大哥大,手机电脑无限网络架起沟通桥梁;从简单电器到数字产品风起云涌,网络支付“忽如一夜春风来”;从吃好穿好到吃出健康,穿出潮流……生活变得越来越方便快捷 ,越来越精彩纷呈。
前几天回乡,正赶上镇上贫困户张叔喜迁新居,大红的鞭炮从家里铺到公路上,噼里啪啦把张叔的脸炸开了花。气派的新居大铁门、铮亮的瓷砖地板、崭新的壁布,全套新潮的电器家具映着张婶灿烂的笑容。八十多岁的张母小心翼翼地颠着脚,摸索着坐在宽大的沙发上,不自在地用手蹭着沙发,嘴里喃喃着:“不好住,不好住,不如我的土炕舒服!”引得众人一阵哄堂大笑,张叔在笑声中胸脯一挺一挺地进了屋,嘴咧得快要掉下巴上了。从前那个埋汰、颓唐,少言寡语,总是把头挂的低低的张叔不见了踪影,眼前的张叔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是什么掀开了张叔生命的春天,我曾不停追问自己。
回望四十年巨变,听着群里乡亲们热谈着各自不同的人生际遇,却十分相似的幸福生活,我终于不再追问什么。人说四十不惑,七十古来稀。正当壮年的我面对七十岁的共和国,我不觉眼角泛光,溢出幸福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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