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爸爸从新立屯去了长春。那时长春已改成了新京,变成了伪满的都城,溥仪当上了傀儡皇帝。
爸爸所以去长春,是因为:我奶奶有个堂弟,叫刘汇丰,我叫他三舅爷。他在长春开了一个“协和酱园”。生意做大了,缺人手。几次三番的找我奶奶,非让我爸爸去不可,我奶奶一口回绝,“不去,不去,那个地方,小日本鬼子多,不安全。”
过了半年,爸爸从新立屯回家过春节,三舅爷特意从长春赶来,和我爸爸天天聊,一聊就到深夜。最终,在奶奶的点头下,我爸爸去了长春。这一年我爸爸26岁。后来听奶奶说,刘汇丰答应给我爸爸股份,还兼任经理。为这事还得罪了新立屯的老板,那时我爸爸已经是大掌柜。爸爸和刘汇丰拿着厚礼,专程去新立屯向朱老星道歉。此后,朱老星回西佛镇养老,爸爸春节回家时一定要去看看他,以表对当年关顾提携之情的感谢。
提起,刘汇丰这人,给我的印象是很深的。记得他有50多岁,大高个,白白净净的大脸盘,头发稀疏,前额明亮,胡须聊聊可数,大眼睛,很有神,眼珠子都会说话,戴着一副精美的眼镜。我看见他多数是春节时,他穿一件黑段子、蚕丝棉长袍,外罩银灰色的、绲着黄边的马褂,头戴水獭皮帽,脚穿一双黑色的皮靴。手里拿着一根文明棍,有时拄着,但更多时候是拿着的。他还有一件稀罕的东西,就是一尺来长的乳白色的象牙烟嘴,据说在西佛镇里,也就这么一只。春节期间,我爸爸和他回老家过年,他几乎天天,到我家来,论起来是我家舅爷,要好吃好喝恭敬着,当然,他孝敬姐姐----给我奶奶的礼物更多。
三舅爷刘汇丰家住在西佛东街,三间青砖大草房,还有两间挂耳,三间东厢房。院墙高大敦厚,院落宽敞干净,砖铺甬路从大门一直到房门。平时,只有三舅奶一人住。三舅爷在长春纳了妾,他和三舅奶有个儿子,叫刘希鹏,腿有残疾,在长春开了一间照相馆。和小三舅奶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叫刘希明,南开大学毕业,在天津工作,女儿在长春当医生。三舅爷只有过年时才回来一次,大多数自己回来,几年间或许带全家回来一次,表面看一家人还是蛮和谐的。
我爸爸从打去长春以后,就一年回来一次。真有点“商人重利轻别离”的感觉。
每逢春节,我爸爸一定要回家的,看望老母妻儿。爸爸从长春坐火车到大虎山,然后,在大虎山雇一辆轿车,那时的所谓轿车,就是精致的大轱辘车,木雕的车蓬,罩上红色的毛毯,车厢里铺着厚厚的毡被,车蓬外是绣花的门帘。套上走路平稳、跑得飞快的大红骡子(走骡子)拉车,大红骡子的颈项上系着红布,带着一串铜铃,跑起路来,有节奏叮咚叮咚地响,赶车的把式手里举着一杆红缨长鞭,摔的啪啪响。能坐这样的车,一看就是有钱有势的主,回家过年了。再雇一辆四套大马车,拉上满满一车从火车托运回来的年货,紧紧跟在轿车的后面,威风十足的回故里。
大虎山距离台安县城70华里,县城距西佛镇还有25 华里。全是土路,近百里的路程,跑了大半天,远远的就听到铃铛声声,马蹄哒哒,鞭儿清脆。奶奶颠着小脚,在妈妈的搀扶下,我牵着妈妈的衣角,弟弟拉着我的手,我们一家人奔向大门口,姑姑、姑父早已跑在我们的前面。左邻右舍也站在自家的门口观望,窃窃低语。“吁”的一声,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在我家大门前。只见爸爸跳下车来,喊声“妈妈”,撩起长衫,眼含热泪跪拜在我奶奶面前,姑姑、姑父急忙扶起,奶奶不停地拭着眼角,妈妈默默地跟在爸爸的后面,我和弟弟却远离爸爸,围着奶奶转,一家人如此悲情地相见,真是相见时难啊,我们全家人相拥进了院子。
姑父领着人去卸大车上的东西,可真多、真全、真好:给奶奶买的绸缎衣料、好烟叶、极品茶、上等糕点、人参鹿茸等补品……;当然,更少不了妈妈金丝绒长袍、礼服呢绣花鞋、疏头油雪花膏……;还有我和弟弟的小衣服、小皮鞋、小帽子、小玩具……。更多的是过年的东西,用蒲包装好的下锅子的肉片、黄花鱼大马哈、山木耳野黄蘑、精细的绿豆粉……;还有爸爸他们酱园的特产,各种酱菜、上好的瓷坛装的酱油、陈年的米醋、腐乳臭豆腐、东洋的“味之素”、还有一箱箱的小瓶酱油、小瓶白酒、小瓶卤虾油……。这些东西,现在看来,只不过是我们的生活日用品。可是40年代的农村,连酱油都没吃过,更何况什么红红的腐乳、臭哄哄的臭豆腐了。更别说那个小日本的“味之素”了。
闻讯赶来的邻里们,三叔二大爷,七姑八姨,表哥表弟。涌进我们家里,嘘寒问暖,乱哄哄的,分不清是谁说的话,只听见“好,好,好”、“啊,啊,啊”、“是,是,是”、“对,对,对”。我奶奶将爸爸拿来的东西,一人分一点,除年长的拿一瓶白酒外,其他人就他拿一瓶酱油,你拿一瓶醋,我拿一瓶卤虾油……连声谢谢,闹腾一个时辰,人们渐渐散去。
我爸爸从12岁学徒起,历经十多年,靠他的聪明才智、人情练达、诚信公平、洞察商机、精打细算、吃苦耐劳,终于从一个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穷小子,跻身于西佛镇有名望的商人行列。
每年,爸爸回家总有一人必来拜访,这人就是何振春。他是我姑父的远方本家,管我奶奶叫“三婶”,我爸爸称他四哥。平时也常来我们家串门,有时帮我家办点事。
在我的印象里,这位四大爷,他几乎总是那个打扮:黑布旧长衫,系着紫褐色腰带子,瓜皮帽头,帽顶上有一颗红珠子,挤脸布鞋,穿着一双白色布袜子,扎着裤脚。他40多岁 ,能说会道,活灵活现,在人群里,总是听他一个人说,讲得满嘴呀冒沫子。他有一杆旱烟袋,烟袋杆上系着一个蓝色的大大的烟口袋,不冒烟的时候太少了,抽完一袋,把烟袋锅往鞋底上磕打磕打,再装上一袋,接着抽,牙都抽黑了。他长相比实际老多了,像60岁的人,黑脸膛,额头皱纹深如刀刻,长长的稀疏的眉毛,还杂有几丝白色,头发花白,脑顶头发已经多乎哉不多也了,背稍稍有点驼,似乎他的肩上担着太多的故事,走路微微前倾,好像他总是忙个不停,步履轻盈,走路如风,在西佛镇他总有办不完的事。他说话的快捷,走路的利落,方显出这人洒脱、干练、精明的本色,这时他又像30多岁的人了。
何振春虽是农民出身,但主业却是个经纪人,在市场上,我见过他帮人买卖一匹大白马的交易过程:长衫撩起一人一只手,在里面比划,嘴里不停地说“这个数,这个数”,“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讨价还价之后,又和另一个人,“这个数,这个数”,“不行。不行”三番五次的撩起长衫,五次三番的“这个数”,“不行”。最后,一击掌:“成交”。买主把钱交到中间人手里,中间人抽出几张,揣进自己的腰包,再交给卖主,大白马就牵走了,这笔交易就结束了。
何振春又是穿梭于穷人和富人之间的搭桥人,在西佛一带,谁家要卖房产地业,必定要托他办,在他心里知道,今年李家要卖房子,王家要卖地了;张家能买得起房,刘家能买得起地。
春节时,爸爸刚回来的当晚,何振春就登门造访。自然少不了的寒暄,述说一年的想念,倒出一年的祝福,恭维一年的发达。讲了一袋烟又一袋烟的工夫,直到满屋朦胧,人们咳嗽不停时,他才进入主题。他当着我奶奶面,对着我爸爸说:有人卖地。地块好---那,“河套地”,地势湿润,常年不旱,最适合种粳子,是块好地;那,“岗边地”,地势高平,多大雨也不会涝的,最适合种麦子,是块好地;那,“吴家坟地”,地势髙洼不平,高处可种谷子,低处可种稗子……。价格便宜,人家等用钱,每亩地比去年至少便宜5块大洋,只不过要现银。又说,我看西佛这些有钱的主,谁也不如你。
经过他的游说,首先奶奶心眼活了,妈妈更乐意,大半辈子哪有过自己的土地,现在终于要有了。在奶奶的授意下,我们家买了第一块地---“河套地”。
土地交易是很讲究的:买卖双方在写文书地契的当天,请来土地的四邻,在何振春的主持下,首先要去实际丈量土地,让四邻看着。用的丈量器具是“弓”(一弓为五尺,十尺为一丈,360弓为一里,一丈为3.33米)。“要道打中心,河打底”。量完后,画成图。再回到买主家,写文书地契,写成后,何振春当着买卖双方和四邻面,宣读一遍,如均无意见,就签字画押,摁手印。买卖双方主人、四邻、中间人都要签画押摁手印。然后,交钱,换文书,一式两份买卖双方各留一份。这一切办完之后,买家主人要摆酒席,款待卖方及四邻,更有中间人,当然少不了亲朋好友。究竟背后,爸爸给何振春多少好处费不可而知。
就这样,我家此后几年,几乎年年买地,到了解放前夕,我家已经有了近80 亩土地。就这80亩地,给奶奶带来无比的欣慰和快乐,却给我们后人带来无可言状的折磨与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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