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表妹比我小一个月,心眼忒多,超级敏感。婚后和婆婆不和,我作为一个旁观者,常常不以为然。如果她婆婆是个明事理,有些见识的婆婆,可以好好沟通,相互理解,或是保持距离。可她嘴里的婆婆,斗大的字不识一升的家庭妇女,眼界肚量就指甲盖那么大,那还跟她较什么劲?
她偏不。月子没伺候好,连气带累,由此百病缠身,婚前婚后判若两人,原来黑灿灿的大脸,如今形同枯槁,整个春天都病恹恹,唉声叹气的。都说春天是万物勃发的时节,精神病在这个时期,也高发时段。她说是过年那些日子,在婆家生了大气,一直郁郁不抒。有一天跑到我妈诊所里倾诉,悲愤交加苦大仇深的表情,五官都移位了。她对我妈的信任胜过对自己的娘家妈,一直说,大姨如母,可见感情之深厚。
我妈妈在诊所很忙,看她有些不对劲,偷偷给我打了个电话:快过来看看,劝劝她,我看凤霞有点不正常。眼珠已经不会拐弯了,象被绳子牵住了一样。
劝人其实是徒劳的,根本劝不到心里去,因为她一直在说,容不得你插嘴,就这样喋喋不休,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过觉了,大脑皮层高度兴奋,而且思维都是跳跃式的,前世今生、鸡零狗碎,天地自然,滔滔不绝。还执意要去40里外的姨婆婆那里去说道说道,大概因为以前姨婆婆曾经说过,你婆婆忒“混”。她便笃定姨婆婆是公正的,要让姨婆婆评评理。
妹夫顺理面对神神叨叨的老婆,唯有言听计从的份,站在路边等公交,一言不发,耷拉着脑袋乖乖跟着她坐车去了柏各庄,他哪里知道这是一次梦魇般的疯狂之旅。
后来我对顺里说:你知道她几天没睡,偷偷给她下点安眠药啊,睡踏实了,就没事了。
顺里无奈的说:姐,知道尿炕谁敢睡觉啊….
第二天晚上,我妈说,跟我去你三姨家,凤霞住院了。唐山第五医院。
第…第五?就是那个我们开玩笑时,经常说的,一直以为遥不可及的精神病院?我有些懵了…
赶到三姨家,三姨照样忙着干着家务,她平时疯疯癫癫,经常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这时候看上去倒还算正常,然后就说起她发病的经过——凤霞到了姨婆家,没等她把事儿说完,姨婆婆已经不耐烦了,歪着头看着天说,“哎呀,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你也不是省油的灯……”
凤霞当时满怀希望想讨个公道话的,找个同盟军共同声讨她婆婆,没想到却迎来冷水泼头,登时姨婆婆变成了魔鬼的化身,她一时情绪失控,不知是想出手抓姨婆还是怎的,二人就扭做一团,周围众人七手八脚把她摁在地上,于是悲愤交加,气迷攻心,口吐白沫一下子就背过气去了。待众人掐人中醒来,她开始哭闹不止,几个大小伙子都拉不住。三姨夫听到信,找车把她从柏各庄接回来,她在车上一路幻视幻听,惊恐万分,像被什么迷住了一般,失态到完全失去控制。行着纳粹礼,高喊,停车!停车!到了娘家,衣冠不整,异常亢奋地在院子里跌跌撞撞地转着圈狂奔,拉也拉不住…
三姨讲述着事情的经过,我在一旁流泪不止,难道往日嬉戏玩闹的凤霞真的疯了吗?脑海里浮现着街边疯子的形象,赤着脚,衣衫褴褛,袍带飞舞。长发没有飘飘,因为打着乱乱的结……看三姨说的时候一点也不难受,还悬空着两只脚,哒哒的磕打,我都有点难以置信,还听她说笑话一样哈哈大笑着说,“中了,这个闺女算是白扔了,被哪个大仙儿迷上了”。
我忽然想起我们姐妹的闺中密话:小敏出嫁的前一晚,三姨夫唏嘘感叹,整夜未眠,不舍爱女出嫁,可三姨在一旁鼾声大作,睡的不省人事,凤霞说,睡得像一头死猪。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妈,不知道和女儿多交流、多劝导,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也不道伤心难过,我不免又生出些恨意。
那里的医院是不让随便探视的,有时间限制,我们几次想去,都未成行。我大姐、二姐去探望过几次,回来说她挺好的,我们才稍稍放心。
住院之初,凤霞有时候会在梦中突然惊惧的大喊:“啊!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啊”然后双眼上翻,只露出眼白,啪的直挺挺撅在床上,然后一副气绝的模样。医生给她打的针就是让她睡觉,强镇静剂。梦里会哭,说很多的梦话,也叫大姨、三姐(听到此,不禁落泪)由此我得出了结论,精神病院就是把疯子治成傻子的地方,但凡迫不得已,不可把人往里送啊!
她的爱人对她不离不弃,在凤霞昏睡不能进食之际,都是顺理含着水嘴对嘴的喂她水。这么看,这个凤霞是真的看不穿啊,————命里没有知书达理的好婆婆莫强求,命里有疼你爱你的好老公不懂珍惜。后来她吃饭活动正常了,两周后就出了院。夫妇俩没有马上回家,住在唐山二姨家,每天逛唐山溜达购物,不停地买买买,直到一个月以后才回。
二姐回来给我们科普:这第五医院楼层有讲究,越到高层病情越轻,有暴力倾向的精神分裂,就在最底层一层,都用铁丝网包着,越往上走,越好控制,就是比较理性。凤霞在最上层,就是“癔症”区,很多都是民间说的,被什么大仙迷上了那种,说白了,这病也不是那么好得的,得同时具备几个条件,失眠、体弱、春天、心事多,神经脆弱。在特定的时空交叉点,大脑里的一根弦越绷越紧,等到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时——弦断了,崩溃了。
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看着我怯生生的眼神,欲言又止的表情,凤霞一下看穿我的心思——她故意低头抬眼,露出神秘兮兮的微笑,说,嘿嘿“三姐你不要害怕,我已经好了,要说这精神病,谁都有,轻重不同,表现不表现罢了,大夫说了,精神病都是天才,一半是魔鬼一半是天使,你以为谁都能得精神病吗我点头:嗯,梵高那样的。
她把去唐山购物扫荡来的战利品给我一一展示:鞋子、衣服、饰品、小摆设,不仅是丰富,最主要是超值啊,看她喜笑颜开比比划划,倒省的我不知说什么好,怕那句话敏感刺激她。
“生病的时候,顺里跟我说话,脸凑近了我都恐惧害怕,当时桌子上有一把剪子,我就抓起来戳他眼睛。
“那我来你们家,你把剪子利器都收起来”
“没那么大心气了,不会爱也不会恨了。那时候就像什么卡在心里,上不去下不来,现在里面空了……”
“大夫劝你,你就听是吧?大家劝你就听不进去……”
“大夫也劝不了。他们经常趁着查房啦检查啦什么的,找机会和我谈心,说,你们啊,都是心结打不开,小心眼儿,还讲什么心境要宽,遇事要大度,都是鸡汤大道理,他把我当疯子,我还把他当傻子呢,没等大夫把我劝心宽喽,我把大夫说心窄了。”
怎么说?我问她。
“嘿嘿,大夫说,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让你把我都说心情暗淡,想跳楼,活不下去了”。
这么看来在精神病医院的经历没有增加她的心理负担,咱们还在乎“精神病”的标签的时候,她已经放出心魔把别人整抑郁了。
精神病在生活中,和文学作品中,承载的意义完全不同。我一直认为文学作品之于精神病,往往带有一种悲怆的力量,有别于常态,恰恰是一种悲剧审美。
那空无一物的眼神、幽灵一样的步态、自言自语地内心独白....比如苏童《大红灯笼高高挂》笔下的五姨太,溥仪的皇后婉容,都是心里蒙了灰,但是风情万种的神经病啊。
不过在现实生活中,最好还是人间清醒,毕竟不是谁都能驾驭这精神病院的疯狂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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