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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亲爱的生活》里,最后四篇作为“终曲”篇,就情感而言具有自传性,就事实而言有些虚构性,袋子是假的,袋子里的情感是真的。“我相信它们说出了关于我的生活我要说的最初,最后,也是最亲密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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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曲”第一篇,《眼睛》。
妈妈权威地决定了我的一切喜好,我也在试图满足妈妈的不容置疑的对我的确认,妈妈需要的并不是真正了解我,她只是需要了解她对我的了解就好了。我有时顺从于妈妈的这种对我的了解。
我去看曾经在我家工作的萨迪,萨迪在当时的我的眼里,就是一个大人,因为对于当时的我而言,人们除了大人就是小孩。
我并不知道我是被带去看萨迪的,虽然母亲穿上了到教堂礼拜才穿的正式服装,我也被穿上了正式的服装,虽然母亲在开车时总是会摁喇叭,我也不会想到这跟后面要见到的萨迪的事情之间有什么关系。
萨迪在从皇家T舞厅回家的路上被车撞死了。
萨迪在我的印象里,唱歌时嗓音低郁而忧伤,干活时充满活力与自信,喜欢说话,说的是自己。萨迪爱跳舞,自己付钱跳自己的舞,知道有些村里的人跟她说会跳舞,其实只是想趁机跟她搭讪,而且一点都不会跳,只是用汗湿的肉乎乎的手紧紧抓着她。在皇家T舞厅,是些镇上的人在跳舞,他们请她跳舞,他们真得会跳舞,但他们其实也只是想搭讪她,试图抓住她的手。
她不想被搭讪,她只是喜欢能简单、纯粹、尽兴地跳舞。
她不想早早结婚,她想自在尽兴地过些日子。
我心底有些东西开始叛逆,妈妈不知道为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果后来我从书上学到专业的科学知识,所谓的青春期叛逆等等,我就算是知道了为什么了吗?这或许也只是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它以科学的回答的姿势回避了不曾回答的事实。也许我所渴望的,并不是回答为什么,而是感受到这种叛逆,就够了。
萨迪被撞死了,其实我并不想去看她最后一面,爸爸恐怕也是一样的心态——当爸妈讨论萨迪与肇事者之间的赔偿事宜时,爸爸说,镇上的事情跟我们无关。
我不明白爸爸说无关是什么意思。我正在做的是,努力不去想萨迪,更不去想她已经死了——其实,父亲在做的,跟我在做的,根本就是一个意思,只是我的是小孩版的无关,父亲是成人版的无关。
我无论表现得无礼,还是渴望早点回家,其实我都只是想逃避面对死去的萨迪,更其实,我只是害怕死人,害怕死亡——当看到棺材里的萨迪时(之前我连棺材都不认识,以为是别的东西),我迅速闭上了眼睛,但已经感到没想象的那么糟糕,我再次睁开眼睛,先看她脖子下的黄色小垫子,再看一眼她身体的其他部分,迅速看一眼她的身体,眼神马上回到小垫子上,然后再迅速掠过身体,这样的节奏,慢慢看遍萨迪。
眼睛。我看到萨迪的眼皮动了一下,我相信我看到她眼皮动了一下,我相信,这是为我动的,是独属于我与萨迪之间的秘密。
很快,我就忘记萨迪了,我要上学读书,我有更大的学业的压力要去对付,我学会了新的逃避的方法,以极度的惊恐和夸耀卖弄混合起来的方式对付。其实九月开学的第一个星期后,萨迪对我的影响就明显减弱了,那时她还活着,只是不来我家干活了。
如果不是后来的横祸,萨迪被我遗忘得会更快些。
这是事实。
后来我想起她时,一直觉得她曾经为我动了动眼皮,那是我希望相信的,因为我害怕死亡,死亡就是一动都不动的。
很久很久以后,我还这样相信,直到终于有一天,我大概十几岁的时候,心底某个模糊的空洞让我,不再相信了。
我知道人都是会死的,我接受了人都是会死的真相,我终生承受着自己必死的真相,我承受它,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我曾经看到萨迪家沙发上坐着的女人,在听到妈妈说我很喜欢萨迪时,她发出了一声号哭,疯狂地甩动着胳膊,是的,她也害怕死亡,她不能接受萨迪的死,其实也不能接受自己的死,她跟我一样害怕。
她也许是萨迪的妈妈,她只有萨迪一个女儿。边上的年纪大的男人,和迎妈妈跟我进门的女人,也许是萨迪的外公和外婆。
也许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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