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人“把欧洲染成蓝色”

多纳鲁马扑出英格兰最后一粒点球后，有那么几秒钟时间，时间彷佛凝固……

意大利22岁的年轻门将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在温布利球场的草皮上踱步，直视着向他涌来的队友们，故作镇静与老沉。

56岁的主教练曼奇尼在教练席处眼里已泛着泪光，与拄着拐杖的斯皮纳佐拉等球员和教练激情地拥抱，他难掩激动，发型被风吹得凌乱。

面对这来之不易的欧洲杯冠军，意大利队一少一老的反应，非常酷炫，也非常动人。

2021年7月11日，意大利在鏖战120分钟后，点球战胜英格兰，时隔53年终于再度夺得欧洲杯冠军。

这一夜《意大利之夏》的音乐始终陪伴着球员和球迷，温布利球场变成了意大利人狂欢的现场。激扬的歌声，疯狂的庆祝，意大利人“把欧洲染成蓝色”。

这是意大利53年来第三次欧洲杯决赛。

53年里，蓝衣军团四进世界杯决赛、两夺大力神杯，将胸前金星变成四颗，可是却从未赢过一场欧洲杯决赛。

更多的时候，在欧洲杯赛场上步履艰难，2000年队史第二次进入决赛，不料在大好形势下被法国绝平、被“金球制胜”绝杀；2012年，他们卷土重来，却净负四球，惨败在斗牛士的铁骑下。

意大利人1968年第一次站上欧洲之巅，“伟大的左后卫”法切蒂在半决赛中掷硬币获胜，把意大利掷进决赛的史诗运气已经成为人们久远的追溯。

鼎盛意甲、2006年世界杯的巅峰之夏。这些辉煌的荣誉无法掩饰意大利人欧洲杯的残缺：2000年皮耶罗踢丢的单刀、2004年卡萨诺被北欧兄弟戏弄后的哭声、2012决赛后巴神和皮尔洛的眼泪、2016年暮年布冯无力回天的心碎。

2006年一座金杯，已是对托蒂、内斯塔、因扎吉、布冯等老一代意大利球星的最好告慰。

那一批蓝色群星从国家队功成身退退出后，意大利足球滑落进幽暗的低谷，世界杯战绩惨淡。

但是近年来不是星光夺目的意大利却在欧洲杯创下惊喜，与世界杯判若两队。2012年他们一路杀进决赛；2016年被人称之“史上最弱”却连斩豪强，赢得掌声。2021他们焕然一新，以具有观赏性的非典型意式打法，终于开创意大利足球历史新纪元。

这种反差，大概是出于意大利人对欧洲杯的渴望与不甘。

那是新老意大利球员的一个梦想所在。

他们的执念，联同着那些苦楚的记忆，一直被埋在球迷的心底，埋在托蒂、皮耶罗、皮尔洛、布冯的泪水里。

那不再耀眼的蓝衣军团，一次次对欧洲之巅发起冲击，像是一个备受生活捶打的中年人，扛起那些苦涩的过往，在跌倒后爬起，继续去追逐那个年少时被寄予厚望的自己。

“让我们把欧洲染成蓝色（Riempiamo l'europa d'azzurro）”。

这是2012年意大利打进欧洲杯决赛时的一句标语，被他们涂在自己球队大巴车上。

2021年这届欧洲杯是全欧举行，大巴不再引人注目。2012年那句充满想象的宣言还是被浪漫的、擅长绘画的意大利人，在这个夏日里用欧洲最丰富的调色盘，将欧洲染成属于意大利的深蓝。

这老一代人的蓝色梦想，终于在今天由这支意大利队实现了。

英格兰喜欢说“足球回家（It is coming home）”，意大利人颇为不屑。

决赛获得冠军后，打入扳平一球的意大利后卫博努奇更是对着镜头高呼回应：足球回罗马了！（It's coming to Rome）

足球国家队比赛是民族风情、人文历史的集体折射。

德国像一台日耳曼战车，巴西永远有着桑巴的灵动，身高马大的北欧人喜欢对抗与冲击，意大利人却踢得绝对的保守。

和这个沐浴地中海阳光的国度格格不入，只能将其归因于其对自身文化的自信与优越感，久而久之演变为一种固步自封的保守。

保守的意大利人那彪炳的四星，过去是建立在固若金汤的链式防守上，强调高效的反击与速度，搭配着超强的中前场球员个人能力。

中国的意大利球迷，最熟悉不过就是托蒂大脚找维埃里、皮尔洛长传找托尼、蒙托利沃2012半决赛精确制导长传找到巴洛特利。

但过去多年里，这类打法愈发落后于时代潮流，使意大利2018年对阵瑞典的比赛中输得体无完肤，导致国家队60年来首次无缘世界杯。

曼奇尼球员时代功勋卓著，在桑普多利亚发挥光彩耀眼，拿过队史唯一一座意甲冠军，当过最佳射手，退役后成为了一名被上天眷顾的教练，带过国米连霸意甲、带过曼城崛起成为新贵。

但是球员时期国家队旅途充满了遗憾：1986，19岁的他在一次国家队美国之行中彻夜不归后，拒绝向主教练贝阿尔佐特道歉，无缘世界杯；1988欧洲杯不敌苏联，止步半决赛；1990年代表国家队出征世界杯，意大利之夏未得到一分钟的上场时间。1994年，不满教练的安排，他一气之下退出国家队。

当意大利国家队发出召唤时，曼奇尼难以拒绝。他需要意大利国家队，就像国家队需要他一样。

曼奇尼坦承接手国家队，就是想要了却一桩年少的心愿。这或许是最好的安排。

在意大利足坛走向历史最低点的2018年，深谙意大利足球特点，具有国际视野、不盲目守旧曼奇尼出任意大利国家队主帅。

重用有丰富欧冠经验的维拉蒂、因西涅和若日尼奥等中生代，同时不吝啬给年轻人机会：罗马新星扎尼奥洛甚至还没未罗马出场一次，他就将其征召进国家队。他调试过多套首发。打磨之后的意大利焕然一新，比赛风格赏心悦目，他们强调向前传递，场面开合，张弛有度。这是一只不再保守的非典型意大利。

当英格兰选择龟缩，他们压过半场，持续压迫，最终扳平比分。“踢得像一个俱乐部”的评语，这就是对于当今意大利国家队最大的褒奖。

加时赛和点球大战前，曼奇尼召集这批意大利队员们围成一圈，布置战术，激励战力。那种团结一致“打鸡血”的场景，彷佛是大哥召集小弟们走上战场之前的讲话。

90《意大利之夏》终于在今天成为让他无比悦耳的一首歌。

双眼有泪，飘逸花白的长发别过脸颊，忘情地拥抱着身边的同事，用意大利足球教练特有的风骨，刻写着他的故乡意大利耶西的记忆！在其世事多舛的足球世界里，也把曼奇尼这个名字牢牢地刻进意大利的丰碑里面。

做教练，他在国米打造2010年三冠王的班底；执掌曼城，他挖来一条十年之久的中轴线班底，让曼城终实力抗衡豪门，阿圭罗最后一轮93:20分的绝杀夺魁，也说明着曼奇尼那被上天眷顾的运气。

对阵西班牙的半决赛，意大利踢得并不好，却在点球大战中获胜。大赛里很少有能连赢点球大战的球队，他们却在温布利决赛再赢了一回点球。你可以说这是运气，那是通往冠军征途中必不可少的因素。

这届杯赛上意大利老将基耶利尼对阿尔巴又搂又抱的鬼魅笑容，或许会在多年后成为抗压力的最好注脚。

点球大战掷硬币前，阿尔巴搞错颜色，基耶利尼灵机一动，对他开起了玩笑。他将阿尔巴抱起来，像是抱一个玩具熊，后者身姿僵硬，像是一个小学生一样愣住。

这一幕，通过电视传到世界各地，也通过现场大屏被在场球员们看见。很难说，其情绪不会传递，不会对最终结果产生影响。

意大利足球的精髓是防守，机灵、或是狡黠其实更是他们的精粹。

强调在高压之下的灵感闪现与决断预判，以一种从容而出人意料的方式去打击甚至愚弄对手。它代表着创造力、想象力。

这种狡黠和机灵，过去属于意大利经典“九号半”，老一代球员巴乔、托蒂、皮耶罗是杰出代表。

能传能带能射，踢球充满灵动与想象下的狡猾，比如巴乔的连停带扣和过掉门将、托蒂的一脚出球与勺子点球。

2021年夺冠的这批意大利球员星光暗淡，身价只有英格兰一半，但也继承着这种狡猾，基耶利尼的笑容和若日尼奥的跳步点球就是这种能力在比赛中的具体表现。

对阵比利时队的最后时刻，意大利式的狡猾表现的淋漓尽致：他们通过换人、受伤、抽筋、犯规等各种方式，让比赛最后的21分钟支离破碎，比利时人的强攻最后只踢了9分钟。这是意大利人的踢球特有的方式。

意大利人对国家民族充满自豪感，最直接、最容易从他们唱意大利国歌《马梅利之歌》时的投入看出来。那几乎是除进球之外，你能在比赛间听到的队员们最激荡的情绪倾泻。从布冯、加图索开始，到德罗西和皮尔洛，再到如今的博努奇和基耶利尼，意大利人唱国歌总是嘹亮高歌，面部激动而狰狞。

当西班牙因国歌没有歌词只能一嘴不张、当法国比利时因多民族和移民问题只有寥寥数人开口，意大利人却能在一张流传广泛的著名图片里，用宏亮的歌声，把入场球童的唱得捂住耳朵。

他们唱的不是国歌，是一种荣誉和使命。

维亚利与曼奇尼在桑普多利亚结下深厚友谊，作为鼎盛意甲最著名的光头前锋，维亚利如今有着发白的胡须，还顶着那个标志性光头，在一众阿玛尼西装出场的意大利教练团里尤为显眼。

决赛哨响后，曼奇尼遍寻这个光头，找他拥抱。

爱美的意大利人很少理光头，维亚利的光头是一种主动选择，也是一种迫不得已。

当他还是一名球员时，队友患上白血病，维亚利为了支持队友，从此剃光了头发。

2017年，命运在他退役多年后跟他开了玩笑，他被诊断出胰腺癌，存活率最低的癌症种类之一。维亚利历经化疗、复发、再化疗，全身毛发脱落，骨瘦如柴，被病魔折磨达17月之久。为了让自己像个正常人，他一度要用笔去画上眉毛，在衬衫里多穿几层毛衣。

奇迹般康复后，意大利国家队召唤，曼奇尼的邀约，维亚利也是加入国家队的团体中。

曼帅希望好兄弟维亚利的经历，能激励这新一代意大利人，也为了他们年轻时的梦想。

三十年前他们意气风发，在亚平宁一骑绝尘，在欧冠赛场杀入当年的欧冠决赛。那一次，比赛也在温布利球场进行，他们在加时赛中输给巴塞罗那，送给后者队史首冠。那场比赛后，曾经的桑普兄弟团逐渐星散四方，维亚利被尤文签下，他们再未能一起并肩。

当曼奇尼成为主教练之后，他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那支蓝色的桑普兄弟团。

他不仅找了维亚利，也找到埃瓦尼、隆巴多和萨尔萨诺。年轻时曾与他一起奔跑的队友们，在桑夺得意甲30周年之际又一次站在了一起。

重聚后的一场国家队比赛中，阔别球场已久的维亚利在场边捡起足球，深情一吻。他想念足球太久了，如同意大利想念冠军一样，但他却说，“胜利并不重要，像一个赢家一样去思考才是。”维亚利说，“人生中，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只占了10%，而你如何去应对才是那90%。”这像极了意大利走出低谷的蜕变。维亚利的精神加持下，这支意大利队空前团结。

实际上，几乎每一届意大利队都是团结的，即使意甲北方三强独大、亚平宁南北矛盾突出，但附加在历史底蕴和单民族之上的自豪感，却能始终让新老意大利人齐心致力迈向同一目标。

“伟大的左后卫”斯皮纳佐拉在比赛期间因伤退出，队友们在食堂与他告别时挨着拥抱，在赛后穿着他的球衣、高呼他的名字。决赛前，他乘飞机赶来，一瘸一拐地走进温布利，只为见证也许是自己和队友们职业生涯中的最伟大一夜。

这一次，他们替曼奇尼征服了温布利，将这座伟大的变成了蓝色的海洋，温布利慷慨地播放《意大利之夏》祝贺意大利人。

这首歌似乎也是在纪念那首歌所代表的老一辈意大利球星：曼奇尼、维亚利、巴乔、马尔蒂尼、巴雷西、布冯、托蒂、维埃里、皮尔洛……

这些璀璨的意大利群星们陪我们走过青春年少，引领着我们爱上足球，却一次次冲击欧洲之巅未果。如今当他们都发了福、秃了头、白了发，一支新一代的非典型意大利，终于完成了他们未竟的梦想。

而带领他们的人，是出自这批群星中的曼奇尼团队。

出任意大利主教练前，他就公开表示，自己想要弥补过去那流逝的时光。“我有一个梦想，”他说，那就是作为一名教练去赢得世界冠军，因为那是他作为一球员从未染指的荣耀。

维亚利也说，“我们正在变老，但对我来说，能在蓝衣军团一起工作，让我觉得自己永远年轻。”

这是两位中年人对过往时光的缅怀，对逝去荣耀的深情告白。

迟到的盛宴依然会成为世界足球史上的经典。美妙、激动人心的2021年这个夏天，让我恍惚间觉得，那个年轻的蓝色梦境又回到我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