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考上省城师范的消息，犹如一枚夜空中绽放的烟花，在这个贫瘠的山村上空炸开了，夺目照人。村里多少年来都没有通过读书考出去的孩子了，似乎由我开始又点燃了村里人对于读书的希望。于是好几个在外掏鸟窝或者捉鱼的邻家孩子，立马被他们的父母逮回家，捧起了残缺不全的课本。于是我这枚烟花的光芒有时便幻化成了训斥、鞭子、禁闭……他们因此暂时失去了自由。而我的父母成天笑意写在脸上，接受着乡邻的祝福和羡慕的目光。
临近开学，母亲说要给我买一只皮箱，置一身新衣。从小到大，我都只穿过母亲亲手给做的衣服。但这次母亲决意要买一身新衣给我，说到城里读书，不能太土气。她似乎对自己的缝纫技术不太自信了。
那日，我和母亲早早起了床，在山村此起彼伏的鸡鸣声中出发了，目的地是二十几里外的小镇供销社。那时由于交通落后，方圆几十里来去，基本上都靠两条腿。一路上我们经过大片大片的庄稼地，夏末时分，田野透着麦香，池塘里冒着水汽，树影婆娑的院子里传来狗吠，偶尔还听到早起老人的干咳声。一个个熟悉而陌生的村子渐渐醒来！山村孩子的生活半径是非常有限的，这走过的每一个村庄、每一条路对我来说都是初次，心里莫名地担心起来。
“我们不会走错路吧，姆妈？”
“是走这条路，我问过你嗲嗲了——不会错的！”母亲似乎很肯定。我知道，母亲其实也很少出远门的。母亲身材娇小，但走路的频率很快，我紧紧地跟着她的步伐，就像小时候跟在她身后怕走丢一样。
到达小镇，已是早晨八点多，温度渐渐升起来了。街上并不像现在一样摊贩林立，显得有些冷清。到得供销社，才开门，刚来上班的售货员似乎还没有睡醒，有的还坐在折叠椅上打着哈欠。我和母亲进来时，她们都用惺忪的眼光看着我们，好奇和疑问写在她们脸上：咋来这么早？
母亲充满自豪地自我说明来意：儿子考了师范，来买皮箱和衣服。女售货员们的赞许的目光立刻投向我，让我感觉自己好像第一次走进照相馆，在几束强光的探照下，浑身不自在。
几经选择，在反复查看比较后，母亲终于为我选定了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和一件土色卡其裤子，还说正式厂里生产的衣服就是不一样，挺刮刮的！我以为如果再不确定买下来的话，那个售货员好像有点生气了。付钱的时候，母亲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抠出一个手帕包，里三层外三层地摊开，一遍又一遍地点好后，交给售货员。到另一个柜台买皮箱时，陆续进来几个顾客，供销社里的人气开始旺起来了。那时在供销社买东西时不还价的，母亲不厌其烦地劳烦售货员拿几个箱子比较起来，不时地问问我喜欢哪一个。最后选了一个箱盖是红皮革的，个头有点大，夸张一点说，几乎可以装下我的母亲。
后来，我们又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儿。从供销社出来，已是接近午时，早晨出门时吃的一碗炒饭，早就不知哪里去了，肚子开始叫起来。母亲摸摸刚才的手帕包，为难地看看我——钱已经花光了。我从母亲的眼神里明白：恐怕要饿肚子了！想想回去还要走二十几里路，我不禁有点沮丧。
母亲将仅剩的几毛钱，从小贩那里买来个比排球小一点的西瓜——这就是我俩的午饭了。母亲将西瓜在墙角轻扣了一下，自己掰了一小块，便全部塞到我手里。我们就坐在供销社外面的台阶上吃着我们的午饭，我要再分一点给母亲，母亲执意不要，她说自己早晨吃饱了，不饿！其实我知道这是她的借口，她手中那一小块西瓜，瓜皮啃得那么薄！我不禁有些难过起来。
吃完午饭，准备回程。午后的太阳火辣辣的，空气似乎也是凝固的，布满尘埃的几棵行道树静得像雕塑。母亲坚持由她要拎皮箱，我拎两件衣服。她怕我不过意，说累了的话两人再交换。 太阳的强光照得人有些目眩，我已经辨不清我们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了。没走多远，母亲和我就已汗流浃背。我还是跟在母亲身后，在皮箱的映衬下，母亲的身躯越发显得弱小了。我坚持要拎一回皮箱，母亲拗不过，和我换了一程。
可是，走了大约两里路，一个可怕的消息几乎让我泄了气——我们竟然走错了方向！母亲满脸歉疚地说都是自己的错，我那时竟然也生气起来，有些责怪母亲：怎么一个大人回时记不得来时的路？。燥热的空气和郁闷的心情搅拌着，似乎一点就会爆炸。现在想想，那时我真是太幼稚了！
回程的路变得特别漫长。因为走错了路，母亲一直坚持拎着皮箱，她也许觉得这样才能减轻对我的愧疚。她有时也把箱子扛在肩上，硕大的皮箱像一座山一样压着她，可是母亲却显得并不吃力。在火辣辣的阳光下，我们寻找着树荫前行，先前经过的几个池塘白亮亮的，映着天上的几丝云。母亲有时会在塘边停下来绞一把毛巾，给我擦擦汗，眼里满是愧疚的爱！她似乎一点都不累，不热，不饿，也许对每一个母亲来说儿子的出息都是长效的兴奋剂！
几十年以后，这皮箱却如山一样压在了我的心上！我责怪母亲走错了方向，殊不知自己才是真正来时不记回时路！我是一只迷途的羔羊，竟不明白作为儿子的我，早已是母亲一生努力的方向！她痛着我们的痛，乐着我们的乐。对于我们兄弟三个的关爱，她从来就没有迷惘过，从来也不曾偏离过！她心里唯独没有自己。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还想再和母亲一起走一走，走遍那一片片田野，走遍那一个个村庄，走遍那一方方池塘。走遍千山万水，只为跟随你的足迹——母亲。
人们常说：父母在，生命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愿归途不再迷茫！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