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悚小说,请勿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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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路灯下蛾子像围着什么似地飞舞。朱肚皮朝我走来。
你知道,我曾经是个混新闻饭吃的人。我经历了都市报的最后黄金时代、互联网冲击下的落日余晖、企图顺应潮流而不被吞没的所谓“转型”,还有最后的关张大吉……扯远了,总之,朱肚皮是我前几年在新媒体部门做小视频时认识的无数个“闲杂人等”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当时我接了个活叫“河城零点后”,专门等到午夜时分去大街小巷乱转,去拍那些在黯淡夜色中无家可归的一张张面孔,把他们多少有些怪异的人生摊在摄像机下,让他们自言自语,让观众自行体会。
你还别说,3分钟一集的视频,一星期放出一个,在网上点击量还不少呢。很多人是冲着看神经病去的。看这个津津乐道自己掌握着国家财富宝藏的钥匙,一转身在肯德基捡啃剩的鸡腿,看那个泪如雨下寻找失踪的女儿,女儿走丢的年份和样貌却一分钟一个说法。当然,这其中悲情的、真实的人生故事也有不少,你面对他们消失在大光圈之后的背影,如同看见一滴水从云朵中滴落又重新被云朵吸回去。鉴于记者当中的抑郁症患者也不少,我看了看我的工资条,决定也要按比例投入我的同情。
但我不太拿得准朱肚皮是个喜感的神经病还是一个真正的悲剧人物。朱肚皮在车站路24小时麦当劳“夜友”圈中得到这个名字,因为他一年四季总是袒露肋下到小腹之间那片皮肉,那片皮肉并不鼓突,反而衰老垂坠。
特别的是,肚皮上有一道疤。
疤痕既长且深,像是朱肚皮的肚皮里有一只手,从里面紧紧地揪起他的肚脐眼周围。
我得承认,最初我非常想套出这道疤的故事,那肯定不是一个平淡的故事。我在“夜友”中的托,名叫亚明,是个颇有才情的跛子,他具有天然的新闻天赋,替我找了不少有意思的采访对象,我回报他的是,上镜一个50元。但亚明对朱肚皮那么明显的存在却视而不见。有一天,在麦当劳门口的拐角,我授意他去和朱肚皮谈谈,他回给我一个妩媚的微笑。
怎么了?我问。
他撩起用我的酬金买的花衬衫,露出一片白嫩。 你也不想在我这里多出一把刀柄吧?
亚明随后透露了朱肚皮的一些行为。后者拒绝一切接近与交流的企图,总是深居这家麦当劳靠窗的最后一个桌位。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姓朱,人们一般都叫他“肚皮”。肚皮来了,肚皮走了,肚皮又在发痴了。他一般下半夜才会出现在店里,泰然自若而又目中无人,径自来到桌前,打开背囊,拉出一条质地精良的毛毯,随后便蜷缩在座位上,一手托腮,对着窗外放空。一直到清晨六点,天蒙蒙亮,即离去。不吃,不喝,不睡,如果再加上一条,就是几乎不眨眼。他看似平静,其实性子爆烈。为了抢座位,已经把一个真正的流浪汉赶到了一公里外的肯德基去。
这么说,肚皮不是真正的流浪汉?
应该是有家的。他从有温度的地方来,这,我们都能感觉到。亚明的喉结不动声色地痉挛了一下。我想起来,亚明跟我出去喝酒时说过,他也曾经有过家人,在五百里外的一个县城,有个夏天的晚上,老婆带着一岁的女儿在一个房间睡,什么棉织品碰到了蚊香盘,竟然就烧起来。另一个房间的亚明被熏得半死,什么也没想,从房间连着的阳台跳下,摔断了腿。后来就不能经受夜晚。不想死就必须跑到另一个地方来,白天在一家奶茶店打工,晚上混在一群陌生人当中,能囫囵睡几个小时。亚明有时候亢奋清澈,有时候暴郁痛苦。清醒的时候他总是避免说到家,家人这一类的字眼。喝醉了就说个没完。
那他来干嘛呢,难道暗恋哪个女店员不成?我扯开去。亚明显露出一种真正的困惑,他说,有一次,一个醉汉在街沿上唱了半宿的革命歌曲,正好挡住朱肚皮视线,他起始还忍着,后来醉汉贴到窗玻璃上来,朱肚皮叹了一口气,松开身上毛毯,走到店门外,拿起道旁一根被风吹落的小树枝,干脆利落在醉汉身上点了几处,醉汉立刻像失了风的风筝一样飘落在地,脸颊被地上没砌平整的花砖擦出了血渍。
他会点穴?我惊讶地说,随即笑了。你们在编什么神话呢。
亚明也笑了,他说自己没有亲眼看到那一幕,但围观的人可不少,即便有些夸张,事儿也离不了七八分。
总之,他不好惹。亚明指指胸口,又拍拍脑袋,补充说,这种人一般是有事情想不开,但又还没疯。
当亚明这么说的时候,我下意识往某个方向看了看,那正是朱肚皮坐在他的座位能看到的景观:一个十字路口。
那是一个深秋的十字路口,落叶纷纷横扫人行道上残缺不全的的斑马线,红绿灯切换需要30秒。29,28,27……01,00。路口附近没有什么店,可以说视野空旷,一个垃圾筒,一个小花坛,一根电线杆,都灰不拉叽。天马上就要亮了。
那一幕虽然平淡无奇,却像是电影里或者梦到过的画面。所以不久我就把它还原到了摄像机里。落叶,斑马线,读秒,红绿灯切换,一条直线的路口,另一条直线的路口,野外般空旷,一个灯火通明的麦当劳就像是宇宙里的一个空间站,而窗口那个蜷缩在毯子里瘦削男人直勾勾的眼神,又仿佛在诉说着永不可为外人所理解的悲伤与疏离……做成片头,配上淡淡的吉它扫弦,打出四个字:午夜星球。很有《深夜食堂》的味道。
朱肚皮就这样成为每集《河城零点后》片头都会出现的一个表情符号。这是我与朱肚皮的唯一交集。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一眼就认出了路灯下的这个人影。
当他向我走来的时候,我确定他也认出了我。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亚明,我想起他指指胸口又拍拍脑袋说,有事情想不开,但又还没疯。亚明在两年前的冬天死了,跳楼的。他去任何地方都只待在一楼,可是那个圣诞夜他爬到了一个背街烂尾楼的五楼纵身跃下,当时我陪着女朋友买靴子,商场里正不知疲倦地放着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亚明遗物里有个小本子,本子上有我的电话。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本子上还有几个字:我赎不了罪,也不配活。
自从亚明死了之后,我努力把自己挪出别人的人生现场。什么河城零点后什么午夜星球,去它球。我彻底离开传媒业,像大部分自谋出路的前记者一样,随便挑了个民企,到公关部当个小头目。打电话约记者塞红包删稿子洗稿子,有时也搞一下政府关系。老板是个喜欢看马术表演的大连人,年终奖给得大方,我结婚的时候,他和我碰杯把杯子都碰碎了,吓得我女朋友差点没钻到桌子底下。
昨天晚上,我们从岳父母家出来,我老婆照例要再磨蹭几分钟,我先出的门,为的是抽根烟。朱肚皮的出现当然很突兀,但我并不感到意外,他就像从默片(其实是我自己拍的片子)中走来,经过一个路灯,进入了有声时代。
刘兵。他叫我的名字。
我看到他的衣服下摆微微卷起,依旧露出了肚子,那道疤像一道挑起的眉毛,像历史照片里斯大林那样的眉毛。
他说话的时候,那道眉毛也朝我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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