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曹小羽今年刚满十四岁，一米七二的大高个，这一两年估计是因为中考的学习压力，额上冒了许多红色的小痘痘，星罗棋布，只好留着长长的刘海遮住。不过最让她烦恼的是，直到现在她都还没来月经。
趁着暑假，被父母领着去医院看病。烫着卷发的女医生皱着眉，撇着嘴，语气甚是不满，“现在生活条件好，营养水平高，好多孩子九岁十岁就来月经了。你们应该早点来看啊！”
小羽战战兢兢把裤子脱了，躺在妇科检查椅上，她紧闭眼睛，感觉一双冰凉的手触上了她，那只手在使劲地按着某个部位，“哎哟！”她忍不住痛叫出声。
卷发医生坐回电脑面前，噼里啪啦开了一大堆检查单子。
“什么问题？”一家人急急围到医生面前。
“这个要看检查结果”，医生也没有定论。
医生开了一大摞检查单，抽血、X光、B超、CT、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直肠检查……最先拿到的是B超结果单，上面赫然写着“经腹部检查：宫腔XXmm*XXmm*XXmm，未见内膜。左卵巢大小约XXmm*XXmm,右卵巢未探及。超声提示：附件不全，子宫极小，疑似始基子宫。”
什么是始基子宫？
一家人疑惑不解，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折腾了将近一个礼拜，所有检查做完，事情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重：小羽各种激素紊乱、子宫极小，卵巢不完整、阴Dao短小残缺。并且，最诡异的是，小羽同时长了女性外生殖器和男性外生殖器，她的男性生殖器高Wan被包在女性生殖器里面，所以那么多年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医院的诊断结果为：男性假两性畸形。
一家人的天都塌了。
2.
小羽看着医生的嘴一张一合，神情恍惚，往事向放电影一样在她脑海中闪现。刚出生时，她就被宣判为女孩——明明白白。从出生到现在，家里也一直把她当成女孩在养，她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不折不扣的女孩，小时候，趁家里没人时，偷穿妈妈的高跟鞋，偷用妈妈的口红，偷偷把妈妈的胸罩套在身上......每逢六一，总要央求妈妈给自己梳一个羊角辫。虽然自己一向个高，却从没有人怀疑过自己其实不是女孩......
但是，从医院的各种检查结果，尤其是她的染色体结果来看，她的染色体核型为46,XY,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毫无疑问，她是男性。
医生怕他们不理解，解释道：“这种情况确实相当少见。一般来说，一个人的性别是由他的染色体决定的。比如这个人的性染色体是XY，那他就是男性，如果是XX，那么就是女性。而你们女——而你们家孩子的染色体核型是XY，所以按照这个结果来看，其实应该是男孩子。这种案例，我们也是第一次见。所以你们家孩子，他表面上是女性，实际上是男性。但是比较麻烦的是，他又拥有女性的部分性器官，所以……他到底是男性还是女性，也是需要你们未来考虑决定的。不过孩子已经进入青春发育期，越早决定越好。”
What?!
一家人都懵逼了。
她不是她，她是他。但是他里又包含了她。小羽此刻想起了语文课里学过的木兰辞：“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现代医学就能辨。
人生真是讽刺。
现在的问题是，她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到底是当男人，还是当女人？
小羽父母在医生说那一大串XY的时候，已经僵住了。小羽歇斯底里地大叫，眼泪乱飙，一遍遍地重复，“我是女生！我是女生！我是女生！我是女生……我当然是女生……我从来就没认为自己是男的……我不要当男的……”
小羽父母也忍不住哭了。谁能坦然承受这样的打击？做一个检查，告诉你，你不是你，你是另一个人？为什么老天爷要给他们开这么大一个玩笑？人人都说儿子女儿都一样，那你给我们的到底是儿子还是女儿？
小羽想不通，恨苍天、恨大地、恨爹、恨妈……
小羽爹妈也想不通。一家人吵，闹，哭，连小羽妈怀孕时爱打麻将熬夜、小羽爸在小羽妈怀孕前喝了一次酒的陈年旧事都吵了出来。天翻地覆。
吵归吵，痛归痛，生活仍要继续。
一家三口各种商量讨论，最终下定了决心，在暑假做了手术，医院的妇科男科外科医生会诊，联合手术，切掉了他关于男性的一切。从麻醉中清醒，心理生理都极度虚弱，小羽紧紧抓着被子，辗转难眠，内心一遍遍咆哮，对自己的质疑、否定，对自己命运的不解，排山倒海般朝她涌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切掉了就真的是女孩了吗……以后呢？以后还能跟其他女生一样吗？不能不能！......不能再想以后了……在手术以前，我到底是男还是女……
她嚎啕大哭，我到底是男还是女，我到底是什么啊！……我是不是一个多余的东西……我就是一个怪胎,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世界上……
小羽妈也泪如雨下，“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没有把你生好啊……”
她在医院躺了整整两个星期。出院前，医生给小羽开了药，一盒色谱龙，一盒补佳乐，告诉她这两种药是抑制雄激素补充雌激素的药，慢慢的，她的胸部会长起来，痘痘也会好。医生嘱咐她按时吃药，定期检查肝功和肾功。
小羽平静地出院了，她知道，她跟别的女孩子永远不一样了。
她永远不会来月经，也绝不可能生孩子。
3.
小羽回到校园，看谁都有点羡慕和嫉妒。
看到男生，她忍不住想，如果自己是男孩子，从小就是，典型的那种，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暑假约打篮球？踢足球？……想不出。完全想不出。
看到女生，她又想到，如果自己像她们一样就好了。如果自己也有细腻的皮肤、柔软的头发、鼓鼓的胸部，纤细的腰肢，又软又滑的小手，粉嫩的指甲镶嵌其中……她摇摇头。一定会有很多男孩子喜欢吧。
青春期的女生在一起免不了谈论生理变化。她时不时听到女孩子们的抱怨，哎哟肚子好疼啊。为什么要当女生啊，好辛苦啊之类的话。心里一阵阵悲凉。天知道她多想来大姨妈，多想当一个正常的女生啊。
小羽爸妈也是忧心忡忡。最为担心的是，如果大家知道了自己女儿的这一段，知道女儿不是正常的女孩子，是由男身转女身的，还会有人喜欢自己女儿吗？即便有，小羽以后要不要告诉男朋友，如果告诉，什么时候告诉比较好？一定有一个最优方案。一定有。真的有人能够完全接受自己女儿吗？小羽子宫卵巢残缺，是不能生育的，真的会有人不介意吗？女儿做手术瞒着所有亲戚朋友，他们知道真相又怎么想？事情又会变成什么样？
纸果然包不住火。
小羽去医院取药，同班一个同学的妈妈刚好前不久调动到这家医院的药房工作，她去取药时，她的同学也在药房，那是一个顽劣的男生。他看到了小羽取的药，百度了一下，心里莫名动了一下，起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鬼主意冲上脑门，闹着央求他妈妈去妇科打听了一下——事情水落石出。一夜之间，小羽是变性人的流言传遍了整个校园。
男生开始色迷迷地，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看，当面背面模仿她的一举一动，女生对她一半好奇，一半鄙夷，对她的一切开始评头论足。
“她到底是男是女？”
“她不是男的么，怎么有脸穿裙子啊？”
“怪不得，我一直都觉得她怪怪的，果然是变态啊。”
“我是说她声音有点奇怪，粗粗的，像男人一样。”
......
药房里遇到的男同学，变身说书先生，抓住一切机会表演。他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听说她这种人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呀，极品呀，想是男人就是男人，想是女人就是女人。有XX，有XX，任性啊……”
大家一齐哈哈笑起来，男生笑得意味深长，女生笑得满脸通红。
对这一切小羽只能视而不见。在学校里她更低调了，几乎不吃东西不喝水，所以这样就可以不上厕所。医生开的激素的药，吃多了有点难以入睡，她开始晚上失眠到凌晨两三点。半夜听着滴滴答答的闹铃，看着外面的一轮皎月，心里想着，这日子何时是个头？
4.
一天晚自习放学后，在家门口的巷子里，小羽被一群男生给拦住了。她认出来，有几个是学校的体育生。
其中一个睥睨着眼，“你就是曹小羽？”
小羽继续低着头往前走。
两个男生一左一右拿手拦住了她，其中一个阴笑道，“想走？没那么容易——”
又有一人说，“糙！跟她废什么话！你们要搞就赶紧搞啊！”
几个人流里流气地笑出了声。
一个影子从后面把她的胳膊使劲一拽，她顿时觉得手臂一麻，接着胸部一阵刺痛，热辣辣的。她用劲，试图把按在胸上的手掰开，但那力道很重，一阵热气喷在了她的耳后，尖锐的嗓音震耳欲聋，“啧啧啧，竟然不小啊！你不是号称男人吗？这软软的到底是什么啊......”
又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奸笑，“兄弟们，快来摸啊！真的搞笑啊！男人也长那么大米米，哈哈哈……”
她数不清一共有多少只手同时伸了过来，粗暴地揉她、捏她、抽她、蹂躏着她的身体、她的自尊、她的一切……她只能拼命扭动身体，拼命挣扎，嘶声力竭地喊着，她中性的嗓音被风撕成了碎片……
5.
她不知道当晚是怎么走回家的，也记不清妈妈看到自己衣衫不整的惊慌失措。她甚至没有力气哭。当晚家里就报了案。经检查，阴Dao严重撕裂，胸、肩、面、唇多处伤痕。公安机关马上着手调查，很快就找出了当晚的几个男同学，共六人，其中有四个体育生。
这不是简单的凌霸案件，可能涉嫌强奸。
学校不希望这件事情闹大，都是未成年人，校方的说法，希望几家协调解决，尽量大事化小。怎么可能？！
这几个男同学，有初二的，有初三的，十四五岁。按照法律，满十四不满十六周岁的青少年，应当承担刑事责任，但依法应当从轻或减轻处罚。所以，他们都已经构成了强奸罪，但是要减刑。
这几个男同学的家长各处奔走，请了大状。律师抓住小羽“男性假两性畸形”的诊断单，往死里辩护，染色体核型为46,XY,本身就是男性，而强奸罪，是违背妇女意志，使用暴力、胁迫或者其他手段，强行与妇女发生性交的行为。被害人既然不是妇女，“强奸”男性行为当然不能构成犯罪，当然也就不构成强奸罪了。
几位男同学异口同声、声泪涕下地忏悔，说自己做错了，不该这样，同时也都一口咬定，在他们心中，小羽就是男孩子，是跟他们一样的男孩子，那天晚上，因为小羽穿着裙子，觉得有点奇怪，一开始只是想开开玩笑，看看他的反应，没想到玩笑开大了，最后事情才变成了那样……
6.
小羽坐在法台前方的右边，往下一看，旁听席黑压压全是人。头天晚上又没睡着，一闭眼全是奸笑和狞笑，一晚上辗转反侧，耳旁嗡嗡作响。整个法庭有点嘈杂，尽管法官已经喊了几遍安静——安静——她仿佛听见人们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悄悄讨论，讨论着她的特殊、缺陷、不幸。
她不知道庭审结果会如何，会把他们绳之以法吗？她没把握。她觉得头有点晕，口很干，手心、背心里一层层地冒着汗，衣服粘在背上，心有点慌，好像被审判的不是那几个恶魔，而是她。
法庭里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心里各种声音却此起彼伏。
都是你的错！如果你不是个变态，不是个怪物，如果你只是普通的一个女孩子，他们也不会来骚扰你，欺负你！他们之所以来搞你，不搞别人，谁叫你男不男，女不女。都是你的错！弄死你活该！
她摇晃，几乎坐不稳，忍不住在心里一遍遍问“老天你为什么选中我”......
差点精神崩溃，她还是坚持撑到了最后。
鉴于几个男生是未成年人，又鉴于她的特殊生理结构，法庭没有认定为强奸罪，只认定为故意伤害罪。由于他们都已满十四周岁，达到了不完全刑事责任的年龄，所以必须要负刑事责任。但是未满十八周岁，从轻或减轻处罚，根本判不了几年！
根据每人的犯罪行为，平均只判了两年。
所幸他们都已过了十四周岁，否则连刑事责任都不必承担！
7.
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
小羽爸妈一下老了很多。刚检查出女儿这病时，两夫妇担心的问题老是将来女儿有没有人爱，能不能结婚，能不能生孩子之类的。现在想来，这些统统都不是问题。现在生存都成了问题。一点风吹草动，转眼就是惊涛骇浪。两年过得很快，这几个恶人出来以后，会怎样？他们会报复吗？会来找他们一家吗？谁知道监狱会把这几个原本就恶劣的恶人变成什么样的人？更恶吗？更恶有多恶？破罐破摔以后会发生什么？
人之初，哪有什么性本善？
各种权衡，小羽举家搬迁至外省的某城。在那里，没有人知道小羽的过去，一家人可以略感安心。
小羽开始看心理医生，她的心理医生从美国回来，医生鼓励她，让她好好学英语，以后去美国，她听说那里的人对像她这样的人要包容一些。
小羽想，也许将来终有一天，周围的人会认为自己跟普通女孩儿没有太大差别吧。
她开始努力学习英语。一天，她在看BBC的纪录片练习听力，这一期的记录片介绍的是一种叫做海兔的动物。摄制组对海兔这种动物近距离观察，原来海兔不是哺乳动物兔，而是螺类的一种。这种动物头上长了两对触角，像兔子的耳朵，所以称之为海兔。它们是甲壳类软体动物家族中的一个特殊的成员。他们外表的贝壳已经退化为内壳，浑身柔软。
海兔一种雌雄同体的生物。
纪录片详细地解释了海兔繁殖的过程，小羽看得入迷，只听见优美的英式发音缓缓道来：
春天是海兔的繁殖季节，雌雄同体的海兔进行异体受精。如果仅有两只海兔相遇，其中一只海兔的雄性器官与另一只海兔的雌性器官交配，间隔一段时期，彼此交换性器官再进行交配。
可是这种情况并不常见，更多的情况是，几只或者十几只海兔围成一圈，第一只海兔的雌性器与第二只海兔的雄性器官交合，而第二只海兔的雌性器官又与第三只的雄性器官交合，如此一只挨着一只围成一圈。生命从其中诞生……
人类世界，从原始社会起，就充满了竞争、争斗、冲突，百万年来，人们不竭余力，争资源，划地盘，打击异己。因为人们从来没有停止害怕跟自己不一样的人，人们害怕不可控，害怕未知，害怕自己跟别人不同，更害怕由于自己的不同，会带来无尽的烦恼、不幸、灾难。
所以人们总是不遗余力的打击异己，有时是无意，有时是恶意，有时仅仅只为表明自己的立场。不管是命运的捉弄，还是生命自主的选择，一旦你走上了一条跟大众不同的道路，等待你的，将是荆棘、坎坷、捉弄、嘲笑、伤害、毁灭……即使你对人们，根本没有造成什么伤害......
小羽突然泪流满面。
如果我也是一只海兔就好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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