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乱来临
(5)
汉娜•温德灵躺在床上,正发着高烧。
凯塞尔博士一开始认为,这是她每晚都开着窗户睡觉造成的,后来不得不承认,她得的是西班牙流感。
当第一次爆炸,窗玻璃咣当咣当掉到房间里时,汉娜一点也不吃惊:窗户关着又不能怪她,她也是被逼无奈,谁让海因里希不给她装窗棂的,不关窗的话,盗贼当然会偷偷爬进来。
她似乎很满意地说了声“从楼下破门而入”,然后等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随着轰隆声、爆裂声越发热闹,她终于清醒过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必须去儿子那边,于是她从床上跳了下来。她紧紧地抓住床柱子,努力收拢思绪:儿子在厨房里,对,她想起来了,为了避免传染,她让他去楼下了。
她必须下楼找他去。
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房间,吹过整栋房子,吹得所有门窗都从门窗框内猛地甩了出来,二楼正面的所有门窗玻璃都被压碎了,因为这里在山谷中的地势较高,气压的影响特别大。
第二次爆炸时,盖着瓦片的屋顶被劈里啪啦地掀掉了一半。要不是房子采用集中供暖,一场大火是免不了的。
不过,汉娜没有感到寒冷,她甚至都没有听到劈里啪啦的嘈杂声,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根本不想知道。在衣帽间碰到了高声尖叫的女佣,但心急火燎的她没有理会,而是赶紧奔向厨房。到了厨房里,她才突然意识到,之前她一定很冷,因为这里很暖和。
楼下这里的窗户没有受到损伤。女厨子蜷伏在角落里,抱在怀里的小男孩号哭着、颤抖着。那只猫安安静静地趴在灶台前。那股奇怪的烧焦味也消失了,厨房里闻起来又清新又暖和。
汉娜觉得自己得救了。然后她才发现,自己刚才竟然如此沉着镇定,竟然还不可思议地带着被子。
她裹着被子,坐在离儿子最远的角落里;为了不把流感传染给儿子,她不得不小心点,虽然他想到她身边去,但她还是不让他过来。
女佣在她后面跟了进来,园丁夫妇也赶了过来:“那边……营房着火了。”
园丁指着窗口,但女人们不敢走过去,老老实实地留在原地。
汉娜觉得自己非常清醒。
“我们必须等它结束。”她说道,把被子裹得更紧了。
不知道为什么,电灯突然熄灭了。
女佣又是一声尖叫。
汉娜在黑暗中重复着“我们必须等它结束……”,然后又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
小男孩在女厨子的怀里睡着了。女佣和园丁的妻子坐在煤箱上,园丁靠在灶台上。
窗户依然格格作响,屋顶上时不时就有一叠瓦片掉在屋外。
他们坐在黑暗中,他们全都看着明亮的窗口,他们静静地看着,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少,越来越小。
(11)
风从山下吹来。
塌了一半的“玫瑰之家”,仍然黑漆漆、静悄悄,听凭晚风吹拂。
厨房里什么都没变。六个人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地,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也许比之前还要僵硬,仿佛被漫长的等待套牢、绑死了。
他们非睡非醒,也不知道自己的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多久。只有小男孩浅浅地睡了过去。被子从汉娜肩头滑了下来,但她丝毫不觉得冷。
她小声地说了一句“我们必须等它结束”,但其他人可能根本没有听到,因为他们都在倾听,愣愣地倾听,倾听着外面涌来的声音。
虽然,汉娜的耳旁一直萦绕着“从楼下破门而入”,虽然,她再也听不懂它们的意思,觉得它们毫无意义,只是些毫无意义的杂音,可她还是倾听着,想知道这句毫无意义的话是不是外面的人喊出来的。
水龙头一直在单调地滴着水。
六个人谁都没动。
也许,其他人也听到了“破门而入”的叫喊声,因为他们之间虽然社会地位悬殊,虽然彼此离心,彼此疏远,却早已成为一个整体,这个家就像一枚让人着魔的魔戒,把他们全都牢牢套住,这个家就像一条铁链,他们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一个链节,不用力把链条砸坏就无法脱身。
在这种着魔状态下,在这种集体恍惚中,汉娜自然觉得“破门而入”的叫喊声越来越清晰,甚至比她亲耳所听的都要清晰;这叫喊声越来越近,仿佛被他们集体倾听的力量传送而来,在这股流动的力量之上漂浮着,但这股力量依然是虚弱无力的,只是一种让人响应和听到的力量,这叫喊声非常有力,变得越来越洪亮,就像外面呼啸着的狂风一样。
狗在花园里哀号着,间或狂吠几声。又过了一会儿,狗也安静了下来,于是她就只能听到那片叫喊声了。
那声音在命令她。
汉娜撑起身,站了起来,其他人似乎没有注意到,甚至当她开门走出厨房时,也没人注意到;她光脚走着,但她自己并不知道。
她赤脚走在水泥地上——那是走廊,她赤脚走过五个石阶,走过地毡——那是办公室,走过镶木地板和地毯——那是前厅,走过极为干燥的椰子纤维席,走过碎砖瓦,走过花园小径的石子路。
她就这样笔直前行,几乎是庄重而缓慢地前行,只有脚底知道路在哪里,因为眼里只有目标,——走出门时,她也看着它,看着目标!
就在这条大大加长的石子路尽头,就在这座极长的长桥尽头,那里有半个身子在花园栅栏上摇晃,这个盗贼,这个男人,正在那里攀越长桥栏杆,——这个穿着灰色囚衣的男人,就像一块灰色石头一样,挂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双手前伸,走到桥上,任由被子掉下,任由睡袍在风中猎猎翻飞,她就这样缓步走向这个一动不动的男人。
也许是因为,厨房里的人这时还是发现她离开了,也许是因为,他们被魔链拴着拖在她身后,园丁最先走了出来,然后是女佣,接着是女厨子,最后是园丁的老婆,他们全都在呼唤女主人,虽然是压低了嗓门,轻声呼喊着。
无疑,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领头的是个像幽灵一样身穿白色鬼袍的女人。
这个盗贼见状,吓得汗毛倒竖,吓得呆若木鸡,吓得几乎收不回刚抬起的那条腿。当他退回栅栏外面后,他又盯着这一幕恐怖景象看了一会儿,然后才撒腿消失在黑暗之中。
汉娜的脚步并没有停下,她走到栅栏前,双手从木杆之间伸过,就像伸过窗棂一样,似乎在向某人挥手告别。
镇上的火光这里都能看到,但爆炸声已经停止,魔力也被驱散了。
这时就连风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她垂头靠着栅栏睡着了。
园丁和女厨子把她抬回屋里,在厨房旁的杂物间里为她搭了张床。
(第二天,就在厨房旁的杂物间里,汉娜•温德灵死于严重的肺炎型流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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