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氧气(2)
艾米感觉自己刚一合上眼睛,就被一阵细小的响声给弄醒了。这声音并不如平常闹钟音乐那般柔和,但让人的心头隐隐有些不安。她望了一眼床头的壁钟,才发觉自己真正睡了只有3个小时。她躺在床上伸展了一下四肢,发觉下铺的母亲已经起床,又凝神仔细听了听。那响声断断续续,是从隔壁布鲁斯的隔间传来的。
他们一家住在地下保护层的6-D分区,是最早一批建起来的地下设施。这里原本是个废弃的地下仓库,经过稍微改造后就供给各方而来的避难者居住,因此在很多方面考虑不周全,设施非常简陋。而且当时考虑到要容纳的人数和氧气供给量,每个隔间的面积都极其窄小。如果按照如今联合政府的要求,平均每人至少分配8平方米的活动空间来算,这里的规划和建造是严重不合格的。母亲凯伦的植物实验柜就占用了他们活动空间的三分之一。而布鲁斯的房间则是他那半透明的实验室。但是住在D区的人基本上都不抱有任何怨言,因为住这一片区域的大多数都是科学家和技术人员以及他们的家属,他们从不介意身处局促、封闭的环境。无论周遭的环境多么恶劣,他们都默默忍受,甚至也习以为常了,因为相比在地表作业、饱受炎热高温而苦不堪言的同行而言,这里的生活条件也算是比较优厚的了——有自己独立的实验室,无需借助呼吸机就有自由呼吸的氧气。毕竟,在这个灾难重重的时代,氧气是一种奢侈品。
艾米从小在D区长大,她从未踏足过其他区域,更别提地表了。跟其他同学一样,她每天学校家里两点一线。跟其他同学不一样的是,她大部分的课余时间都喜欢观看她哥哥和他的朋友一起做实验。与同辈相比,她算是比较幸运的一个孩子,虽然太阳只是她不到五岁的童年记忆中的一个温暖和煦的发光体。八年前,多亏了母亲凯伦的植物学教授身份,她能在地表“大升温”之前及时跟全家人一起搬到了60多米之下的地下保护层,平安度过那一段水深火热的疯狂阶段。那个人类大搬迁的动荡年代只成为她幼年时一段朦胧的记忆,幼小的她完全无法体会到劫难之下众生的悲欢离合,辛酸苦痛。唯一让她知道自己的人生多么幸运的证明,是住在旁边隔间的同学“变色龙”亨利。
亨利的父亲杰森是英国PDI生物化学研究所的一名普通研究员,在大搬迁之前还在伦敦进行着异星飞行器对地球微生物影响的研究。原本他是被安排搬入英国威尔士地区的地下保护层,但“大升温”的突然来临迅速加剧了南极和北极冰川的消融,海平面以极快的速度上升。不到一个月,地球上30%的岛屿消失了,沉入水下,大陆19%的沿海地区都被海水淹没。澳大利亚和欧洲大部分的岛屿成了水下区域。威尔士的地下保护层在此时出现严重的渗漏事故,五个分区有四个被海水灌入,成千上万的避难者还没来得及逃出保护层就被活活淹死。本来被安排迁入的大部分流离失所的欧洲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园和避难所被海水一点一点地侵入、摧毁却又无法逃离。跟他们一样,杰森以为自己跟妻儿只能等死,没想到研究所的另外一名科学家主动放弃了去美国地下保护层的三个名额,将欧洲区逃难飞行器的座位让给了原本绝望的杰森一家。
杰森一家喜从天降,紧忙赶到爱尔兰南部科克市的逃难飞行器登陆点。这本来一切进展都顺顺利利的,可是在登上飞行器的前5分钟,一艘中等规模的异星飞行器突然降落在爱尔兰中部上空。原本规矩排队上船的人们一下子惊慌失措,推搡着,踩踏着,发疯似的涌入即将起飞的逃难飞行器。杰森一家三口在汹涌的人潮中失散,慌乱之中,亨利的妈妈使上全身力气将年幼的儿子推上逃难飞行器,却在飞行器入口关闭的一刻被人踢了出去,身体完全暴露在异星飞行器的辐射范围之下。
亨利每次口述他见到的母亲的最后一幕时,眼角里总会泛起一抹泪光。“她当时朝我微笑着,挥着手,好像头顶光环翩然起舞的天使一样美丽。异星飞行器的淡紫光芒笼罩在她和其他人的四周,那是一种圣洁无暇、令人难以忘怀的光芒,美得惊心动魄、让人窒息,那是死亡之美,是上帝才能调制出来的颜色。那一刻仿佛世间万物都凝结了,只剩下那一层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紫色。我当时真的看到了所有人的灵魂挣脱了肉身的束缚,自由翱翔在天际之间,天堂的极乐世界就在不远处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亨利每次说完都会用他那只残缺的、像画布一样斑斓的右手拭擦着泪珠。他的左手受到辐射后因为担心后续感染,当下就被截肢了,而右手手术后只剩下3根手指,干瘦的手臂上呈现白色、灰黑色、紫红色相间的大片瘢痕——那是暴露在异星飞行器辐射之下的后遗症,尽管当时他只是双手撑住逃难飞行器的内壁,跟紫光辐射相隔着一层厚厚的航空玻璃。
格伦私底下曾告诉艾米,亨利看到他母亲的最后一幕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很多经历过辐射暴露的幸存者都会产生这样的错觉:他们亲眼看到了亲人朋友的紫色灵魂在离世的那一刹那漂浮、舞蹈起来。其实那只是辐射光线投入他们眼中时刺激脑神经产生的幻觉。暴露在紫光辐射下的人死状恐怖,皮肤先是发红,然后浑身发亮,接着像块木板一样啪地倒下,毫无美感而言。他们体内的水分如血液、脑脊液等被瞬间蒸发,只剩下干硬的皮肤、肉、内脏组织和骨骼。唯一令人心存安慰的是他们的亲朋好友死的时候完全感觉不到痛苦,因为那只是0.4秒钟内发生的事。
艾米想起亨利那一身在荧光下会变色的斑驳皮肤,不禁打了个冷战。我不会暴露在空气中,更不会暴露在异星飞行器的辐射范围下。她给自己暗暗打气。格伦和安迪已经升上地表五六次了,他们小队每次都带着实验成果安全归来。在格伦小队的保护下,她没什么可担心的,只要乖乖跟着哥哥布鲁斯,服从一切指挥。
她从上铺慢慢翻下来,母亲下铺的床空着,靠玻璃墙一面的感应显示屏呼地亮起来:
时间:05:13 AM
地下温度:79华氏度(26摄氏度)
湿度:41%
氧气含量:20.3%
今日剩余氧气量:92%
地表温度:130华氏度(54.4摄氏度)
地表危险指数:3 (5为最高)
异星飞行器警报:0 (3为最高)
今天的危险指数只有3,真是天助我也,艾米将墙壁切换成全闭合状态,迅速换了件漂亮的白色连体套装,那是母亲凯伦给她的生日礼物,虽然只能在家里和正式场合穿一下,但她很是满足。一想到一会儿要跟哥哥升上地表,亲眼见到不是出现在显示屏里而是高挂头顶的太阳,她就莫名兴奋起来。
她按了一下墙上的传输试管的绿色按钮,一盒手掌大小,黄绿相间的压缩食物包和一管包装水“啪”地掉了出来。她将管子撕开,把水一滴不漏地倒入自己的杯子里,将一寸左右的清洁膏挤入嘴巴,就着水漱口,然后将漱口水全部吞进肚子。在保护层里,除了氧气,水也是宝贵的资源。
三两口吃下淡而无味却营养均衡的早餐后,艾米小心地将昨天母亲给的吊坠戴好。那是父亲两年前离开6-D区前往中国内蒙古高地的地下保护层时留给母亲的吊坠,水晶里面真空镶嵌的是大升温前地球上刚收获的一颗新鲜小麦种子。虽然无法完全理解化学家父亲的浪漫情怀,艾米知道母亲凯伦一直十分珍视丈夫留下的这个吊坠,总是随身佩戴着。
艾米从两排作物实验柜中穿梭而过,轻轻走到布鲁斯的实验室兼卧室门前,敲了敲门。布鲁斯在里头开了门,母亲凯伦也在里面,两个人脚下摆放着一大堆器材,布鲁斯眼睛里有些许血丝,似乎昨晚没睡好,他的额头上微微沁出汗珠。
“动作不要太大,这件防护服的损耗度已经到57%了,经不起大幅度动作的折腾。”凯伦将手上的一叠防护服的修补布递给布鲁斯,“一有不对劲就贴上去,不要怕浪费。”她一边说着,一边变法术似的从轻薄的衣服中掏出三个绿色的压缩包。“这个也带上。”
布鲁斯一脸惊讶,连忙摇头,“不行,妈,这些蔬菜可是你的实验样本,我们不能要。”艾米同样惊讶,食物包在地下保护层和地表保护层中可算是“硬通货”,能当钱用,况且这是新鲜的蔬菜压缩包,三个蔬菜压缩包,几乎能买到一块最新款的电脑板了。她从来没见过母亲这样大方慷慨。
“你们带着,总会用得上。收得严实一点,别太招摇就是了。”凯伦不容置疑的语气和坚定的眼神让布鲁斯不得不小心地把压缩包收下。
那嘶嘶作响的声音还在实验室里回荡着,艾米这才发现那是一台袖珍氧气压缩机在运作,机器的另外一头连接着两台便携式呼吸机。听到这些断断续续的响声,虽然艾米的心头仍有些不安,但这些不安很快就被即将来临的地表之旅带来的兴奋感所压倒。
“趁太阳还没出来,赶紧跟格伦的小队汇合吧,”凯伦将收拾好的防护服包抬起来,帮布鲁斯背上。
“艾米,”凯伦俯下身,一手搭在艾米的肩膀上 “到了地表之后,要跟紧哥哥。而且——”她双眼平静地凝视女儿,“而且我们布莱恩特绝不能成为其他人的累赘。”
绝不能成为其他人的累赘,那是父亲的口头禅。作为一名肩负重任的科研人员,父亲卢卡斯频繁地出地表考察和试验。他十分清楚地表高温和辐射的危险,也知道救治一个辐射暴露的人的耗能成本。所以在离开6-D前郑重告诉妻子和儿女,布莱恩特一家绝不能成为其他人的累赘,包括他自己,包括他的家人。
艾米凝重地对母亲点点头,她将地下的小型防护服包背起来。好沉,她孱弱的肩膀一下子还没适应这沉沉的重量,感觉整个人被压着往下坠。她惊呼一声。
“缓缓吐气,不要急。”凯伦一手稳住女儿,“注意呼吸。”
布鲁斯双手各拎着一个小型呼吸机,大步往门口走,艾米跟在后面。出门后,她在黑暗窄小的甬道里回头看了一眼伫立在门口的母亲。这个在艰难险阻面前从不畏惧退缩、负责整个六区幸存者每日粮食生产和氧气配给的伟大植物学家,此刻她身上的荣耀光环全数褪去,健美的身形仿佛缩小了一半,变成了一个弱小无助的普通女人,一个目送着儿女外出迎接危险的忧心忡忡的母亲。
艾米扭过头,快步跟上布鲁斯,她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前的水晶吊坠,心底祈求父亲的礼物能带来好运气。
毕竟,她要亲眼见到太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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