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朝殿外格外喧闹。
正当众位君大夫在殿内饮宴之时,武宫南门外却正烟尘缭绕、火光冲天,国人在广场上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击节鼓掌和欢歌笑语之声越过了绍武殿的危檐源源不断地传来,场面好是热闹非凡。
听到宫外传来的笑声,国君的脸上也倏然闪过了一丝笑意,但只片刻后便又重新凝滞了起来。他转身抱起了申生,径直朝武宫北门方向走去,几名大夫及宫城卫士则若即若离地跟在身后。
“父亲为何不给那伯伯吃肉,是因为他惹你生气了吗?”申生懒懒地伏在父亲的肩膀上,怯生生地问道。
“太史伯是位耿直的君子!”国君一边走一边回答道:“他想要劝谏父亲,也是要尽一份职责,父亲怎么会生他的气呢?”
“可我看父亲明明就很生气……”
“父亲只是……有些怨他。他讲的那些都是至理,只是出现在今日这个场合,便有些不合时宜了。”
“既然是至理,便是无论何时讲来,都该是对的呀!”
申生的这一提问倒是让父亲愣了一下。脚步踏在破损的石板路上,清脆的回声连绵不断,与远处的喧响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悠扬而急促的曲调了。过了良久父亲才回答说:
“若是时时刻刻都能按着圣人的教导来行事,父亲自也是情愿的。只是这人世间有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并不是说你的道理正确,就可以不顾场合地随便讲出来,就想要让所有人都能按照正确的道理去行事。父亲身居一国至尊的高位,便尤其无法独善其身,不能事事从心所欲。一旦坐到了国君的这个位置上,无论你是向贤还是向善,总会有很多人、很多事,他们会推动着你、裹挟着你、拉扯着你,让你不得不疏远那些忠信之臣,阻塞他们的逆耳之言。你明知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应该做的,却不得不作出取舍。有的时候,为了迎合他人,还必须要作出妥协,甚至做出错误的选择。”
国君的情绪渐渐低沉下来,忍不住哀叹了一声。忽而想到申生年纪尚幼,便又转而笑道:“这些道理,你现在未必能懂,你只需要记住,人生在世,总不会事事逞心如意。若有一日遇到了什么难解之事,想到这一节,也就能豁然开朗了!”
申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便用双手环住父亲的脖子,想是又疲累了。这时跟在身后的司马子申便上前言道:“君上果能如此想,老臣也就放心了!原只当君上是真的……”
“叔父的教导,寡人自是时时记在心上,又何至于会失去理智?”国君打断了司马的话,回答说:“只是今日这场面,寡人若不作出些决断之气来,尚不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朝堂纷扰,寡人是好人得做,恶人更得做,若非如此,任着各地封君随意使性子,岂不是全乱了套!”
“这些道理,臣等自然是明白的,只是那太史苏是个耿直且执迷之人,君上若不稍作安抚,恐怕他会钻牛角啊!”司寇伯符插话道。
“族兄所言甚是!史苏年纪已高,如今又受此折辱,回去之后必然要心气郁结。族兄如若得空,不如代寡人先去抚慰他一番。至于那两名女子……”话至此处,国君不由得恍惚了一阵:“至于那两名女子,寡人自有分寸,日后也定会给他个交代,叫他只管放心就是了!”
“诺!”司寇拱手道。
“还有那几百个俘虏……”国君口中急促地喘着气:“总在武宫外圈着总不像话,毕竟也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寡人来时见囚笼外都罩了幕布,但总归不如找个地方安置下来更为妥当。叔父可有什么办法?”
“君上仁厚!”司马子申拱手道:“翼城以南翔山脚下有一聚城,因雨水沉降城墙多有损坏,去岁君上命人将城中之民皆迁往翼城安置,但因征战事繁,损毁的城墙却一直未能修缮。若多派一些甲士看守,将这些骊民迁去修筑城墙,既可以不必徒耗钱粮,又能节省民力,倒也十分妥帖!君上以为……”
“善!”国君喜笑颜开道:“如此便能一举两得了!”
听闻又有营建事宜,富顺便不自觉地向前快走了几步,谁知国君却转而吩咐道:“此事过于劳累,叔父大可不必事事亲为,只需交代给子澄,让他与荀大夫一道商议着办就是!”
行至宫门外,七舆大夫早已备好了车驾,此刻正肃立等待。国君示意羚趾上前将申生抱上温车,随后又转身对几位大夫说道:“今日欣逢盛典、普天同庆,寡人本该与民同乐才是,只是有旧伤未愈,此事便要烦劳叔父和几位兄长了!”
“臣等领命!”
说罢,国君便登车离开,司马子申、司寇伯符也都转身回宫,只富顺眼巴巴地望着已经离去的车驾兀自叹息。
“富子似乎还有心事未了?”听到叹息声,伯符转身看到了富顺落寞的身影,于是便走上前来问道。
富顺怅然若失地转过身来,略略思忖了片刻,突然问道:“那两名女子究竟是何来历?君上为何会如此看重她们?”
“君上刚刚不是已经解释过了吗?”伯符笑道:“当初不过是哀怜她们体弱,所以才让羚趾善加安置。如今成伯心中有气,非要借题发挥,君上无非是跟他赌气罢了!你就不要再胡乱猜测了,免得无端伤了心神!”说罢,他轻轻地拍了拍富顺的肩膀,再次转身离开。
富顺苦涩地一笑,随即又转头出神地望着国君离去的方向,喃喃自语道:“果真……只是如此吗?”
饮至礼举行之前,富顺原本满怀期待,以为在今天的典礼上,国君就会宣布司空的任命,让自己主持翼城的营建事宜。然而事与愿违,因半路杀出了个公子平,国君不仅取消了舍爵策勋的仪程,就连对骊戎俘虏的处置都只字不提,对自己的任命自然也就无从提起了。这突发的一切令富顺感到十分沮丧,但又不敢直接向国君提起,只能一个人绞尽脑汁寻找破解之道。
在司马子申的带领下,富顺与众大夫一道走出武宫,与广场上的百姓同饮同乐,场面倒也十分热烈。然只因这心中忧思重重,富顺在这欢闹的人群中却是兴致全无,只勉强地应付着前来敬酒的人。
待到人群渐渐散去,富辰因找寻父亲不得,便如半月前的游余一般,在宫内宫外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最后才在宫门外一堆篝火的残烬边,看到喝着闷酒的富顺。见父亲如此失魂落魄,富辰心内不由得一惊,忙上前询问道:“这天寒地冻的,父亲为何在这里独饮?”
富顺出神地盯着眼前忽明忽暗的余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那两名女子究竟是何来历?君上为何会如此看重她们?”
“女子?”富辰有些发愣:“父亲说的是哪两名女子?”
“没什么!”富顺说罢便扶着儿子的肩膀准备起身,却因腿上麻木,一时竟站不起来。在富辰的搀扶下,他略微缓了缓身子,这才又转头说道:“你寻机打听一下,看看她们是何来历……若是能帮助君上了结这桩心愿,那便最好!”
富辰虽觉得有些奇怪,但想到燕礼时发生的意外,心中也就有了个大概的盘算,于是便回答说:“孩儿明日就去打探一下,父亲放心便是!”
回去的路上,父子二人各自心绪难平,便谁都没有说话。一直到进了正堂的房门,富顺才回头说道:“不管打听到什么,务必仔仔细细地告知为父。这司空之位能否坐定,就在此一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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