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堂兄宽哥(下)
我如约赶回老家参加宽哥的庆祝宴。
一下车,家乡的气息便扑面而至,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荡人心魄的气息,那魂牵梦绕的故乡。空气中隐隐约约传来奶奶抚我入梦的童谣,
“小老鼠,
爬灯台,
偷油吃,
下不来。
猫来了,
啊呜……”
宽哥的宴会安排在离家五里路远的乡镇一个酒楼上。看着宽哥那红膛膛油亮亮的堆满幸福的脸,听着乡亲们那奉承和羡慕的祝福,我也被这幸福的一刻感染了。是啊,谁会想到呢?二十多年前,因为家庭的困顿,宽哥失去了改变人生命运的机遇,而今天他的儿子,我的堂侄以一个另人骄傲的成绩圆了宽哥的梦想。时代的步伐快得让人来不及细细品尝这其中的酸甜苦辣,便急匆匆地又把我们带进了另一种生活的意境!
曲终席散。宽哥略带酒意的拉着我的手,“兄弟,住上一天,今晚咱兄弟俩好好拉拉呱!”。那是肯定的,我也是多么想知道宽哥这么多年来的一切呢!
宽哥的家已经搬到了村东一处宽敞的处所,老宅子早已瘫塌荒废了,隐隐约约还能辨出原来的旧貌,几根木梁还顽强地支撑着那两间土坯房,脊面早已是荡然无存,院子里蒿草有一人多高。新地基是全镇有名的阴阳先生郑玉航亲自挑选的,背山临水,天合地设,风水绝佳之地。贴着大红瓷砖的门楼很是气派,金镂的“家和万事兴”五个大字横在楼门上的檐下,很是醒目。走进大门,四间大瓦屋全部用铝合金门窗罩上,宽宽绰绰。院子里堆满了玉米,南瓜,花生,黄豆之类刚收获的农作物,一辆农用三轮车停在院当中,上面撂满了炉灶,炊具,板凳,饭桶之类的家具。
“行啊,宽哥,小康了!”
“啥小康,毛毛雨,兄弟,快进屋。”
贤惠的嫂子满脸堆着满足和幸福,“兄弟,你俩好好拉,俺家的整天唠叨你,我去做饭,就像小时候一样,别拘着。”
原来,宽哥退学后不甘心在地里刨食,仗着自己年轻气盛,身板又好,除了种好全家的地,便经堂到外打零工,在建筑队当过小工,在河道里捞过沙,在县城周边的小煤窑挖过煤,后来又到陶瓷厂干过装卸。攒了些钱又买了辆三轮车倒卖山里出的山货,靠自己的勤劳和脑子灵光发了家,致了富,在村里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和邻村的一个姑娘结婚后,生活的劲头更足,养活着全家的老老小小。我二大爷和二娘虽然单独过日子,但从不缺吃少穿,日子过的悠哉悠哉。宽哥的两个妹妹都是高中毕业,嫁的人家也都很好。宽哥把老张家的脸都挣足了。
这几年,宽哥也是快五十的人了,体力和精神头也慢慢落了下来。便和媳妇商量着干点稳当当的营生。我嫂子正好从娘家带来了炸油条的手艺,两口子便办起了一个流动小吃摊,炸油条卖豆汁,轮流在附近的几个集市上做吃食的买卖。虽说风刮雨淋辛苦些,但是宽哥会经营,来的又是现钱,算下来比倒卖山货还要强哩。日子越过越红火,儿子又争气,考上了名牌大学,哈哈,这叫啥?吃着糖,喝着蜜,甜上加甜!
宽哥和我紧着碰杯,“兄弟,还咋说嘛,日子都是人过的,苦也苦过,累也累过,看看现在,都值了!”
“兄弟,你在外也不容易,孤单单的一个人在外闯,连个说知己话的人也没有,我也常记挂啊!”
“兄弟,你哥我有时候心里也苦,你又不在跟前,和谁唠啊,咱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这个心里的苦谁也不知道啊。”
宽哥掏心窝的话再一次刺痛了我的自责,我干了酒,叫了一声“哥!”便失声痛哭了起来,心里面搅绕着纷纷乱乱的情感,宽哥也醉了,颤颤地端着酒杯,两行热泪顺着他那被辛苦和操劳磨练出满脸皱纹的脸上淌了下来……
第二天,互相留下了联系方式,我便辞别了宽哥一家返程了,汽车后备箱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土特产,临行前我还让嫂子给我烙了两张外焦里嫩的发面饼。
别了,宽哥!别了,老家!
这以后,我和宽哥便经常的在电话里联系,说些家里的七七八八,关心一下各自老人的健康,汇报一下孩子上学的事。宽哥还经营着那个小吃摊,我便嘱咐他要注意身体,别硬撑。他也总是笑哈哈的说没事,让我放心之类的话。
2016年,宽哥打电话告诉我两件事:一是我二大爷去世了,死于肺癌,八十五岁在村里也是高寿,是喜丧,特别嘱咐我不要回去了,他全料理了。再一件事说他儿又考上了研究生,说本科毕业不好找工作,现在就业压力很大,想再提高一下。我先是劝他不要为老人的去世太伤心,毕竟他的付出全村人都看在眼里,没得挑。又鼓励大侄子的选择是对的,让宽哥也支持侄子的选择,因为自己确定抽不开身,最终也没能回去送送二大爷,心里总是惴惴的。
时间很快转倒了2018年,暑假期间我正领着自己的学生过夏令营,宽哥忽然打电话让我回去一趟,说有要紧事。我猜了半天也没有想到啥情况这么急,便请了假,急急地赶回老家。
今年的夏天异常的躁热,既使回到山清水秀的家乡,也是一派暑热的景色,没有感到一丝的清凉。树叶晒地蔫吧吧的,知了有气无力的嘶鸣着,村头的那条小溪也断了水,露出一片长满青苔的乱石。
宽哥在村头迎着我,我把车停在村委的院子里,便相跟着向他家走去,奇怪的是他没有把我领到他那气派的新家,而是领着我上了通向老宅的小路。看着我的不解,宽哥低着头小声告诉我:“兄弟,新家卖了”,“啥?卖了?咋了?”,“嗐,回家说吧。”
老宅子简单的重新拾掇了一番,也就是刚好安个家,几只鸡在土地上使劲的刨着食,弄得尘土飞扬,鸡屎拉了一地,也没收拾一下。
进了屋,陈设简简单单,而且有一种叫不出的霉味,嫂子没多说话,便下厨做饭去了。我和宽哥就着一碟花生米便喝起酒来。
“兄弟,这几年不顺呢,你二大爷长病,先送了医院,要手术,你二大爷死活不做,说安稳稳的死了算了,你嫂子也劝,说老人年龄大了,经不起折腾,我没听啊,不做手术,不尽最后一份力,我丢不起这个脸啊……”,沉默了一会,他又说“到底没救回来,扔进去小三十万,虽然有居民医疗险,可是七扣八扣,这也不报,那也不行,还没报个零头。”
“那你咋不说一声,我帮你拿拿主意,想想办法?”我忙问道。
“其实,兄弟,这还不算啥,这钱我还拿得出,我就寻思,挣钱不就是养老养小嘛,你侄子研究生毕了业,找上工作也就挣了,不用咱操心了,我和你嫂子还能干,不愁的慌。”
“嗐,这一事接着一事啊,去年环保大整治,我和你嫂子的小食摊也停了,上头有文件,凡冒烟的一律关停呢!”
“咱寻思,不干就不干吧,好好种庄稼,咋也能吃饱饭。万万想不到啊,你那大侄子又给我出难题了。”
“咋了?”
“嗐,去年下半年,你侄子就找了工作,在南边的一个大城市,待遇也不错,好在他谈了个女朋友分到了一块,挺好个事,本想着这下好了,这不,去年春节回来,商量着要买房子,我想买就买吧,结婚也得有个家,可咱说啥也想不明白,一套九十平方的房子三百万,光首付就一百多万呢,这不是要人命吗?”
“没辙了,啥办法也想了,就只剩一条路了,我咬咬牙找了个城里的主把房子卖给他了,事急卖不上价,才出了三十万,那房子我盖时就二十几万,那年头钱可硬实呀!”
“亲戚里道又凑了十来万,我就告诉儿子,就这些了,剩下的他们俩人拿工资慢慢还吧,再不然就得卖血卖肾了……”
我讲不出话来安慰他,现实就是这样,说得再好听也没用,我只能默默地抽烟。
“兄弟,我咋也想不通,这供个大学生,咋把我治成这个熊样!”
“哥,别这样想,大侄子咋说也上了大城市,这还不是你的功劳?他这一辈子享福还不是你的功劳?到时候把你接去养老,还不美死你?”
“毬哩,我可不去,咱也享不了那福。你看人家翟老四那儿子,杀猪的营生,赚钱海了去了,还为翟老四生了两个孙子,全家人吃着猪肝,喝着啤酒,一天到晚乐乐呵呵的,多馋人!”
宽哥的这种生活追求我也不好评判,但宽哥心里的苦楚我倒是能理解。
这一次,我和宽哥都没有喝醉,也都没有哭。我们都默认了这个现实。我答应他回去凑十万块钱来,让他还还饥荒,宽哥没有推辞,我心里一直以来的负罪感稍稍减轻了一下。
回到家,我又细细的把宽哥前半生的生活轨迹重新梳理了一遍,他和大多数的中国农民的生活应该是一样的,不甘于贫穷和落后,用自己的勤劳和智慧也收获了属于自己的幸福,他们也同样面临着自己无法理解的困惑和痛苦。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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