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历,熙和十三年,三月初,夏朝历,庆郸十四年。】
桃花始开,灼灼如簌。
大长公主府的桃花开得更嫣然,纷纷落落,在地面积起了一叠花瓣,偶尔有下人匆匆走过,无暇顾及去打扫,瞥了那满园子的桃树一眼,叹息。
再妍,也抵不过摧残。
琉璃却也顾不得这花开得艳不艳,提起裙子,一路小跑过去,兴许是跑的太久,擦了擦额角的虚汗,心下只想着一件事。
揪紧了衣角,当下又跑到一扇朱红色门前,抚了抚一直狂跳的心脏,守在门边的龙姑娘见是她,往旁边退了一步。
琉璃朝她礼貌一问好,即便知道龙姑娘永远是一副冷冷的表情,不会有任何回应。
略微整理因奔跑而缭乱的发饰,算得体了,才恭恭敬敬的推门而入。
红,是琉璃所见到的房间第一眼的颜色,炙烈的颜色,燎狂的颜色,纱帘,桌帘,床榻,即便是公主平时最爱的水晶透明珠帘,也换成了玛瑙红珠。
一袭绫罗红衣,墨发如瀑,侧坐红色古镜之前,赤红唇脂已从那女子红唇上移离,轻放在妆台上。
玛瑙红珠零碎响,琉璃已缓步走至女子身边,同女子一道坐下,看到妆台木梳,执起,替女子浅浅垂至腰后的长发,挽起盘在鬓上。
目光垂落在那一顶金亮喜冠上,琉璃却是颤抖着手,不忍去触碰,声音轻颤,“公主,定要如此做?”
“今日本该便是我大喜之日,历来公主和亲之大礼,怎能不行,即便国破,礼还在。”女子悠悠侧身,“琉璃,带上。”
捧着喜冠,很沉重,“公主,无论此行是生是死,琉璃誓死追随!”
女子露出嫣然一笑,握紧了琉璃的手,取笑道,“以往我出嫁,也未见琉璃姐姐这般视死如归呢,今日不也是一样出嫁么,还记得第一次,琉璃姐姐兴奋了好几天,晚上都睡不着,非得闹着我,给我缝制礼服。”
琉璃心里苦涩,那不一样,第一次,她是嫁自己欢喜之人,琉璃是喜极而泣,而此次,凶多吉少,那人若知道她这么做了,只怕……会杀了她。
那人的手段,琉璃领教过。
许久,琉璃又禀告道,“公主,府上一众奴仆都已遣散,只苏子死活不肯走,定要陪公主走最后一遭。”
“把他打晕,送走。”一听言,女子没了娇笑,板着一张脸。
简简单单六个字,无情却是有情,琉璃没有动,但知道外边的龙姑娘已按公主吩咐去办,龙姑娘向来只听公主一人的话。
“公主,谟总管已备好马车,随时可出发。”
桃花纷飞,门开。
轻薄似红纱的喜帕,盖了女子的容颜,靓丽鲜红的嫁衣,在琉璃的搀扶之下,一步一步,穿过幺幺桃花园,偶有几瓣不乖的花落在红丽嫁衣上,成了一道别致的风景线。
琉璃轻笑着,心里却悲苦,抚落了红衣衣肩上的落花,侵入泥土。
这是大长公主府有史以来,最寥落的一次婚礼,没有随嫁礼,没有媒人,没有鞭炮,也没有一众随行的奴仆,即便是那花轿马车,也颇有破败之色,似风吹便能倒。
想起往日,公主风风光光出嫁,何等繁华潇袅,宾客座无虚席,即便今上与徐太后,还是朝廷权臣,无一不敬长公主三分。
只是,现今,朝代变了。
这是长公主第七次出嫁,一直陪在公主身边的,只有她一个琉璃,还有已上中年的谟总管,能陪公主一生,是琉璃之幸,亦是谟安之命。
琉璃跟在车旁,谟安在前头牵着马,悠悠然然的朝皇宫城门走去。
晋国帝都金陵,大街道上人迹寥寥,荒凉得似乎只有这一辆马车咕噜噜的在响,琉璃一直在紧张,紧拽着手心的帕子。
这个时候,百姓只怕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一列列士兵脚步还有叫骂声,铠甲的声音弥漫在金陵街头的各家各户。
“夏王仁义,承诺不伤百姓一分一毫,所有人一律不得出房半步,若有违抗者就地斩杀!”
“夏王仁义……”
家家户户,大门禁闭,百姓家主也只敢抱着妻子冷颤躲在房内,给予妻子一点安慰。
没事,很快便会过去。
快了。
除了弥漫着从街头喊到街尾的那句话,街上,还有浓浓的硝烟味道,强烈开来的血腥味,偶见几具还未处理过来的将士尸体,琉璃一直忍着。
是了,今日是破国之日。
对于无知的百姓来说,没有任何的征兆,只知大夏朝年轻的皇帝,亲自率兵,在日前连破了晋国十城,原本以为还有几天安稳日子过,殊不知,夏军今日便攻了过来,措不及防。
城门是打开的,攻城不费吹灰之力。
但没有人知道,是谁里应外合,只知街上已是血尸遍野,一路带到晋国皇宫大殿门前。
空中,竟不知是谁撒了一地冥纸,琉璃只觉晦气,可当下也不愿多事,任随马车在冥纸中一路穿过。
公主是个特殊的人,在国破之日还能如此镇定婚嫁,也是古今第一位,敢如此这么做的。
对于大夏朝破城,琉璃不知道太多内幕,但多少也总比百姓知道得多,公主和亲之日本该还得押后半月,可从中却生出了许多变故,不得不提前。
公主和亲,是为两国交好,更甚者,今上想利用此次和亲,欲向高丽王借兵抵御夏军攻城,琉璃多少知道,高丽王对公主甚是爱慕,如若能得到,出一点兵并不算得什么,今上知道这一点,问了公主的意见,公主允了,今上允了,高丽王也答应。
可谁也未想到,夏军攻城的速度如此之快,亲还未和,国便破了,还偏偏选在和亲之日,琉璃心想,这绝对是有计谋的行事,亲和不了,便也借不了兵,晋国独留在帝都金陵的兵,又怎可挡得了大夏朝三十万大军。
琉璃再一次领教了那人的手段。
马车虽小,在大街上却是惹眼得很,才过了一条街,早已有士兵眯起了眼睛,朝这边进发,拦了路。
“所有人不准随意出入,违令者杀,你们不知道吗?都给我回去!”
琉璃上前,“我们是大长公主府的人,要进宫,谁敢拦我们公主的路。”
许是琉璃既已把命豁出去了,胆子稍稍长了点,对着前头的士兵便是一阵冷喝。
“呵,公主?”领头士兵冷笑,“国都没了,谁还认公主,来人,这几人不听王命,竟想闯宫,给我拿下!”
几十个士兵呼即一拥而上,将马车团团围住,谟安会点手脚功夫,撩倒了两个兵,可琉璃是个一点武功也不会的,对着士兵戳过来的长矛只能死命抓住不放手,拼劲了全部力气,才把那兵给扑倒。
那领头士兵见两人反抗,还伤了兵,当即拔出佩剑,划破了车帘。
“公主!”
谟安大叫了一声,却无奈士兵见他会功夫,十多个兵硬生生的将自己缠住,反倒是琉璃是个弱女子围着她的人倒少,几个士兵见琉璃这么生猛,只知道抓打拽,根本不怕自己的长矛,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下手。
放开那个被自己扑倒的士兵,琉璃听见谟安的喊声,一惊,顾不得自己手上因握着长矛划出来的血口子,猛的朝那领头士兵撞去,抓紧了他的身体。
这一撞,使领头士兵的剑失了些偏差,未落到车内人身上,领头兵一怒,挥剑便朝后边琉璃一剑划去。
琉璃眼睁睁看着那剑划下。
“琉璃……”
车内人的声音,轻颤,指骨泛白,人方要起身走出,只感觉有道白色的影子从车顶翻飞而过,等车内人再看向车外,那领头士兵已匍匐在地,摔了数米远。
见琉璃无事,车内人心随即放了下来,慢慢坐了回去。
“龙姑娘。”
琉璃又惊又喜道,握着手臂上被剑划开的一道血口,甚也不觉得疼了。
龙姑娘的剑还未出鞘,十多个士兵已七七八八倒地,谟安知有她在,自己这点武功也没得用武之地,幸好出门时带了药在身边,当即给琉璃绑了伤口。
龙姑娘挡在几人前面,士兵见她如此厉害,便也不好轻举妄动,捂着伤痛战战兢兢的退到一边,但也死死的堵住了马车的路。
一时之间,琉璃也拿不定主意,再不进宫,只怕会误了行礼的时辰,公主和亲出嫁,都必须在吉时登上祭坛,为百姓祈福,还得入宗祠拜别长辈。
经历过一次,这些礼法,琉璃懂的。
“走。”
龙姑娘冷冷淡淡的说了个字,琉璃只见十多个士兵身上,银针湛亮发光,人也已动弹不得。
马车再次启动,穿过像木桩子一样的士兵,只见那领头人脸容僵硬扭曲,因为他听到了一句,从马车里发出的,飘飘的,轻柔却又比任何话音都致命的。
“敢伤我的人,来日,我定会让你双倍奉还。”
马车走的路并不安稳,解决了一拨,又来一拨,走走停停,琉璃不知道龙姑娘身上还有多少银针能定住那些兵,但知道这一辆马车已被士兵列为严重危险的目标,这一次,马车再次停留,周围的兵,起码过了上百。
因为,那被人称作将军的人,也被这儿的纷乱拧紧了眉,赶着马儿,士兵自动让开条道,洪亮的喊了声,“弃将军。”
能被称作将军的,是个大人物,但琉璃并不认得,说实话,大夏朝的人,除了那人和那人身边的太监黍洱,她谁都不认识。
弃瑕瞥了一眼受伤的琉璃和谟安,两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但在见到龙姑娘的时候,微微惊了惊,脸上有了微微愉悦的表情,再撇到马车时,又拧紧了眉,“车里是她?”
是疑问,琉璃也知这位将军是在对龙姑娘说话,这将军的眼睛一刻都不离龙姑娘。
“嗯。”
龙姑娘点头,偏移了眼,不去看弃瑕闪烁有神的双眼。
弃瑕下了马,走到龙姑娘身边,表情不自然,“你们如此大张旗鼓,是要做什么?”
琉璃与谟安对视了一眼,又看向龙姑娘,似乎龙姑娘和这位将军,不是一般的熟,只是,这位将军热情,龙姑娘表现得依旧是冷淡。
“进宫。”
“进宫?你疯了。”弃瑕听言微惊,呼即又明白这定不是她的主意,两眼踱向马车内,帘子已被划破,里头人一身的红嫁衣,他看的岂不是清楚?
只是,她要嫁谁!?
她敢嫁谁!?
“弃将军。”马车内传过来话,声音柔柔,面对这情势,也是不温不淡。
弃瑕张口,思量了一下该如何唤里边的人,才说话,“娘娘,皇上正在宫中袭缴晋王玉玺,处理宫政之要,恐怕无法见娘娘,还请娘娘回府,等过几日,皇上必会亲入公主府,以大礼迎娶娘娘,接娘娘入宫。”
一口一个‘娘娘’,龙姑娘并不惊讶,惊讶合不上嘴的是琉璃,琉璃看了一眼谟安,后者也是不知情,他大半辈子都在长公主府中度过,公主在外边的事,他并不清楚。
而琉璃曾随公主出嫁去过奴桑国,也听太多人唤过公主‘娘娘’二字,可公主,什么时候竟成了大夏朝那位年轻的王的妃子?可,公主是晋国公主,那皇上可是夏朝皇帝,两人是如何凑到一块的?
难道……公主失踪的那三年……
“弃将军。”
依旧是车内轻柔的声音,琉璃回神,却听出了一点冷意,来自车内的,被红纱帕子掩盖的容颜下,公主出口的最后一句。
“你以为,我是要嫁他?”
听言,弃瑕脸色一凝,她不嫁那人,还能嫁谁?
若是让那人知道,她说了这句话,只怕……
琉璃看了一眼车内,龙姑娘却在此时开口说道,“你忘了,今日是晋王允她和亲之日,要嫁的人,自然是高丽王。”
一听明了,弃瑕脸上更是踱了一层冰,想和她说清楚有关高丽王的某件事,但又似乎觉得,不应该由自己又在此种情况下说给她听,有人,会告诉她。
今日注定,她嫁不了。
“弃将军,给句痛快话吧,让进还是不让?”车内人,似乎没了耐心。
“若是末将不让,娘娘将怎么做?”
“鱼死网破,大不了在此陪上我的命,不过弃将军,龙姐姐最是舍身护我,我死之前,她定会比我先死。”
车帘下,红帕下方,放了狠话。
听到此言,龙姑娘却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执剑站在一边,仿佛不当回事。
琉璃焦急的与谟安对视一眼,倒不是被公主放出的话给怕了,而是公主明显是在拿龙姑娘的命威胁这位将军。
而这位将军,竟动摇了。
弃瑕咬了咬牙,望了龙姑娘一眼,放话,“为保娘娘一路顺风,末将愿护送娘娘进宫。”
说完,踏蹄上马,身后衣襟飞扬。
马车一路顺畅,再也没了任何障碍,琉璃一路紧跟,谟安见她脸色有些白,许是方才流血太多,示意让她坐在马车前头。
琉璃只是摇了摇头,又看了看前方一骑开路走得很快的将军背影一眼,咬了咬牙,坚持。
快到宫门口,弃瑕骑得快了些,与宫门口的人说了几句,又折返回来,皱眉道,“娘娘若要进宫,眼下只能弃马步行。”
“宗祠祭坛离北宫门如此远,怎可让公主步行,将军这是故意刁难?”琉璃气不过,晋国皇宫之大,天下皆知,从北宫门往宗祠堂,即便是马车,也少不得要半个时辰,若是步行,公主怎受的了?
弃瑕冷眉,“行与不行,全在娘娘。”
“你这人怎这样……”
琉璃嘟囔了一句,却被弃瑕冷眼一扫,只得收住了话茬,如今是别人做主,自己再不满也只能噎着。
“琉璃,扶我下车。”
公主发了话,琉璃只得掀开半破的帘子,谟安放了垫背,拖着繁重的嫁衣,踏下。
琉璃忍了忍,公主这一身嫁衣繁琐至极,内外配了好几层衣饰,喜冠也是沉重之物,红衣尾地,琉璃不得不帮公主托起后层衣衫,才能让公主正常些走路。
喜帕未揭,看不清路,谟安便过去相扶,弃瑕下了马,朝身边人吩咐几句,走在龙姑娘旁边。
一行几人,在宫门口人眼波异样的情况下,浩浩荡荡的朝皇宫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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