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梧桐看春
最难忘的梧桐种在中学的校园,园里春日看树,当看梧桐。
春天在我之所以是绿色,一半都是因为梧桐。此地气候润泽,自然不曾吝惜它的阳光雨露,但也不曾过度挥霍,锦官城富饶而宜人,在那里,就算是作一棵草木,我也是心甘情愿的。草木从没有受过高寒地区的苦,于是葱茏,春天不光有多的还有能够溢出来的。
梧桐总长得那么快,细小的叶子一经长出,就刷刷舒展,变又密又深又浓。新叶像人新长出的皮肤,带着婴儿的光滑结实,也带着浅的绒毛,紧贴在树干上。
梧桐会开花的,掉很多绿黄色的花蕊在地上,那铺在地上的寂静的一层,脚踩上去确有细微的触觉。那时候我们正学到郁达夫先生《故都的秋》,北平晚秋的空旷也就来到了春天绿叶拥挤的地方。
春天里我从梧桐林里过,天光都变成绿色,天上地下呼应起来,全是绿色。静悄悄无人的时候,那植物就把人往寂静里带,人只要什么都不想,就越能靠近生命的深处,我怀念着那一种寂静。
那时一放小长假,校园里人就少了,偶尔在草木遮掩的拐角撞见一个,互相都吓一跳。我是住读的,因此常常能拥有一整个园子的寂静。我在岑寂的校园里,跟着季节往纵深处走,绿得愈深,愈能感觉到空气湿润,再往前走,就掉进了爱丽丝的兔子洞,那里包裹着春天的心脏,像是一潭绿的露水,越走越觉得寂静,甚至感到了孤独和寂寞,感觉到寂寞原来从呱呱坠地那一刻起就不曾远离,那寂寞是伴随一生的,任何人都是孤立的个体,人和人都漂泊无依。又从寂静里回过头去,满眼都是绿叶,于是隐隐约约的细语渐渐喧哗起来,每一片叶子都在窃窃私语,喋喋不休,渐渐变成了议论纷纷,争论不休,浩浩荡荡的声势使人呆呆伫立而动弹不得。
站在万物喧闹的中间,它们说它们的,完全不理会我,我像一双透明的眼睛,看植物忙着生长,是那样匆忙,热烈,急促。季节流动得真快啊,而我这个人像被抛开了,它们看不见我,我回过头去又当真是听见了它们?
这季节在我心里流动,它能打开某个时间的开关,把生命里所有的寂静连接起来,从一个地点滑到另一个地点,摆脱我们个人的寂然,感受有生命物体底层的寂静,它甚至带有一些寂寞,但绝不像浓烈的感情色彩一样泛滥,那是和植物动物一样的,万物默默承受的,说不准确的东西。
梧桐在夏天结果,那果实是浑身布满软刺的圆球,一串一串挂上高高的梢头,在膨大叶片的遮掩下却看不出有怎样一番硕果累累的景象,只偶尔抬眼从叶片里看到半块毛刺刺的果子,那实在是令人惊喜的,像儿时在水里摸到一只野鸭蛋。
直到有一年,林子里的梧桐进行了一次大修剪,我们才看到它原来结了那么多果子,剪掉的巨大枝条躺在地上,沉重的果子躺在地上,它旺盛的生机就开始在地上流淌。大得像核桃,多得挨挨挤挤,使人看着觉得沉甸甸的,未免有些蠢笨,与它的另一个名字“悬铃木”并不相衬,铃铛应是清脆而轻盈的。
好在到了秋天它们又变得轻盈,蠢笨的铃铛裂开,里面跳出像蒲公英一样的种子,四处飞扬,尽管将落上坚硬的水泥地,它们还是飘起来,落下去,总在那秋阳灿烂里制造春天的意象。
2.梧桐小楼
梧桐林里有一栋老旧的三层小楼,已闲置不用很多年,被翻修之后重新焕发出活力,贴上白色瓷砖,刷上浅灰色的涂料,就成了一处宁静可爱的所在。
曾在那里开过一些兴趣选修课,这在我们那一届以前是没有的,在翻修之前是没有的。想来我们的中学时代并非像一些人说的那么无聊,除了分数和被迫的学习就没剩下什么了,相反我倒觉得它比其他很多时候都要丰盛和美好。我因喜欢那座小楼而选修过一些课程,去上课时必要坐在窗户边,那窗子还是以往那种外推式双扇式样,木窗棂涂上淡绿色的油漆,就那么坐着,也能感受到美带来的幸福,那是读书这种行为带来的默默无言的美,而美就让人幸福,甚至让人惶恐,美会眷顾我这如此平凡之人,又让人感激,可感激谁呢,就是美本身吧。
里面的教室平日里不开,但小楼本身是封闭不起来的,我们常常爬到顶楼楼梯口去坐着,那里安静极了。小楼外部的走廊也是一个长条形外挑阳台,沿着阳台走去,要是用力蹦跳就会感到那楼体在轻轻摇晃,又是一种古朴的感觉,越加觉得它矮小、坚韧而可爱。阳台上是伸进来的梧桐叶,近处也有一群群的荷花玉兰,可将那大朵大朵的白花看得清清楚楚。
在那里的最后一个夏天,我们爬到楼梯口坐着,梧桐树冠最茂盛的部分近在眼前,从阳台上伸手可以够到它们的叶片。感觉像乘着一叶小舟,浮在梧桐的海里。
我们坐在楼上,楼上没有一个人来,楼下树叶遮盖的地上也不见人影,那时候寂静总是那么多,草木占了大部分,人声寥寥。我们坐在地上,地上放着一本伍尔芙的《到灯塔去》。我们路过书店,看到它像笔记本一样暗沉的封面就带了回来,那时候我们都爱书,不是像爱神一样爱,而是像爱朋友一样,到处走到处可同归。
那日欲雨的天气啊,那寂静的日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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