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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词话本《金瓶梅》(足本)第二十九回

万历词话本《金瓶梅》(足本)第二十九回

作者: 痴情老人 | 来源:发表于2023-06-18 23:59 被阅读0次

    第二十九回
    吴神仙贵贱相人
    潘金莲兰汤午战

    百年秋月与春花,展放眉头莫自嗟,

    吃几首诗消世虑,酌二杯酒度韶华;

    闲敲棋子心情乐,闷拨瑶琴兴趣赊,

    人事与时俱不管,且将诗酒作生涯。

    话说到次日,潘金莲早起,打发西门庆,记挂着要做那红鞋。拿青针线筐儿,往花园翡翠轩台基儿上坐着,那里描画鞋扇,使春梅请了李瓶儿来到。

    李瓶儿问道:“姐姐,你抽金的是甚么?”金莲道:“要做一双大红光素段子,白绫平底鞋儿,鞋尖儿上扣绣鹦鹉摘桃。”

    李瓶儿道:“我有一方大红十样锦段子,也照依姐姐描恁一双儿,我要做高底的罢。”于是取了针线筐,两个同一处做。

    金莲描了一只丢下,说道:“李大姐,你替我描这一只。等我后边把孟三姐叫了来。他昨日对我说,他也要做鞋哩!”一直走到后边。

    玉楼房中倚着护炕儿,手中也衲着一只鞋儿哩。金莲进门,玉楼道:“你早办?”金莲道:“我起的早,打发他爹往门外与贺千户送行去了。教我约下李大姐,花园里赶早凉做些生活。等住回日头过热了做不的;我才描了一只鞋,教李大姐替我描着,径来约你同去,咱三个一答儿哩好做。”

    因问:“你手里衲的是甚么鞋?”玉楼道:“是昨日你看我开的,那双玄色段子鞋。”金莲道:“你好汉,又早衲出一只来了!”玉楼道:“那只昨日就衲了,这一只衲了好些了。”

    金莲接过看了一回,说:“你这个到明日使甚么云头子?”玉楼道:“我不得你们小后生,花花黎黎。我老人家了,使羊皮金缉的云头子罢。周围拿纱绿线锁,出白山子儿上,白绫高底穿,好不好?”

    金莲道:“也罢。你快收拾咱去来!李瓶儿那里等着哩!”玉楼道:“你坐着,咱吃了茶去。”金莲道:“不吃罢,咱拿了茶那里吃去来。”玉楼分付兰香,顿下茶送去。两个妇人手拉着手拉手儿,袖着鞋扇,径往外走。

    吴月娘到上房穿廊下坐,便问:“你们那去?”金莲道:“李大姐使我替他叫孟三儿去,与他描鞋。”说着,一直来到花园内。三人一处坐下,拿起鞋扇,你瞧我的,我瞧你的,都瞧了一遍。

    先是春梅拿茶来吃了,然后李瓶儿那边的茶到。孟玉楼房里兰香落后,才拿茶至,三了吃了。玉楼便道:“六姐,你平白又做平底鞋做甚么?不如高底鞋好着。你若嫌木底子响脚,也似我用毡底子,却不好?走着又不响。”

    金莲道:“不是穿的鞋。是睡鞋。也是他爹因我了那只睡鞋,被小奴才儿偷了,弄油了我的,吩咐教我从新又做这双鞋。”

    玉楼道:“又说鞋哩,这个也不是舌头。李大姐在在这里听着,昨日因你不见了这只鞋,来昭家孩子小铁棍儿,怎的花园里拾了;后来不知你怎的知道了,对他爹说,打了小铁棍儿一顿。说把他猴子打的鼻口流血,倘在地下,死了半日;惹的一丈青,好不在后边海骂。骂那个淫妇,王八羔子学舌,打了他小厮。说他小厮一点尿不晓孩子,晓的甚么?便唆调打了他恁一顿。早是活了,若死了,淫妇王八羔子也不得清洁!俺再不知骂淫妇、王八羔子是谁?落后小铁棍儿进来,他大姐姐问他:‘你爹为甚么打你?’小厮才说;‘因在花园里耍子,拾了一只鞋,问姑夫换圈儿来。不知甚么人对俺爹说了,教爹打我一顿。我如今寻姑夫,问他要圈儿去也。’说毕,一直往前跑了。原来骂的王八羔子是陈姐夫。早是只李娇儿在傍边坐着,大姐没在根前。若听见时,又是一场儿!”

    金莲问:“大姐姐没说甚么?”玉楼道:“你还说哩!大姐姐好不说你哩!说:‘如今这一家子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了。把昏君祸乱的贬子休妻,想着去了的来旺儿小厮,好好的从南边来了,东一帐,西一帐,说他老婆养着主子,又说他怎的拿刀弄杖。成日做贼哩、养汉哩、生生儿祸弄的,打发他出去了。把个媳妇又逼临的吊死了!如今为一只鞋子,又这等惊天动地反乱。你的鞋好好穿在脚上,怎的教小厮拾了?想必吃醉了,在那花园里和汉子不知怎的饧成一块,才吊了鞋!如今没的摭羞,拿小厮顶缸,打他这一顿,又不曾为甚么大事!’”

    金莲听了道:“没的那扯毴淡!甚么是大事?杀了人是大事了,奴才拿刀子要杀主子!”向玉楼道:“孟三姐,早是瞒不了你。咱两个听见来兴儿说了一声,諕的甚么样儿的。你是他的大老婆,倒说这个话!你也不管,我也不管,教奴才杀了汉子才好?老婆成日在你那后边使唤,你纵容着他,不管教他。欺大灭小,和这个合气,和那个合气。各人冤有头,债有主。你揭条我,我揭条你,吊死了你还瞒着汉子不说!早时苦了钱,好人情说下来了!不然,怎了?你这的推干净,说面子话儿!左右是左右,我调唆汉子也罢。若不教他把奴才老婆汉子,不条提撵的离门离户也不筭,恒属人挟不到我井里头!”

    玉楼见金莲粉面通红恼了,又劝道:“六姐,你我姊妹都一个人。我听见的话儿,有个不对你说?说了只放在你心里,休要使出来!”

    金莲不依他,到晚等的西门庆进入他房来,一五一十告西门庆说,来昭媳妇子一丈青怎的在后边指骂,说你打了他孩子,要逻揸儿和人攘。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记在心里。到次日,要撵来昭三口子出门。多亏月娘再三拦劝下,不容他在家,打发他往狮子街房子那看守,替了平安儿来家看守大门。后次,月娘知道,甚恼金莲,不在话下。正是:

    事不三思终有悔,人逢得意早回头。

    却说西门庆在前厅打发来昭三口子,搬移狮子街看守房屋去。一日正在前厅坐,忽有看守大门的平安儿来报:“守备府周爷差人送了一位相面先生,名唤吴神仙,在门首伺候见爹。”

    西门庆道来人进见,递上守备帖儿,然后道:“有请。”须臾,那吴神仙头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草履,腰系黄丝双穗绦,手执龟壳扇子,自外飘然进来。年约四十之上,生的神清如长江皓月,貌古似太华乔松,威仪凛凛,道貌堂堂。原来神仙有四般古怪,身如松,声如钟,坐如弓,走如风。但见他:

    能通风鉴,善究子平。观乾象能识阴阳,察龙经明知风水。五星深讲,三命秘谈。审格局,决一世之荣枯;观气色,定行年之休咎。若非华岳修真客,定是成都卖卜人。

    西门庆见神仙进来,忙降阶迎接,接至厅上。神仙见西门庆,长揖稽首礼就坐。须臾,茶罢。西门庆:“动问神仙,高名雅号?仙乡何处?因何与周大人相识?”

    那吴神仙坐上欠身道:“贫道姓吴名奭,道号守真,本贯浙江仙游人。自幼从师天台山紫虚观出家,云游上国。因往岱宗访道,道经贵处。周老总兵相约,看他老夫人目疾,特送来府上观相。”

    西门庆道:“老仙长会那几家阴阳?道几家相法?”神仙道:“贫道粗知十三家子平,善晓麻衣相法,又晓六壬神课。常施药救人,不爱世财,随时住世。”西门庆听言,益加敬重,夸道:“真乃谓之神仙也!”一面令左右放卓儿,摆齐管待神仙。

    神仙道:“周老总兵送贫道来,未曾观相造,岂可先要赐斋!”西门庆笑道:“仙长远来,已定未用早斋。待用过,看命未迟。”于是陪着神仙,吃了些斋食素馔,抬过卓席,拂抹干净,讨笔砚来。

    神仙道:“请先观贵造,然后观相尊容。”西门庆便说与八字:“属虎的,二十九岁了,七月二十八日子时生。”

    这神仙暗暗掐指寻纹,良久,说道:“官人贵造丙寅年,辛酉月,壬午日,丙子时,七月廿三日白露,已交八月算命。月令提刚辛酉,理伤官格。子平云:伤官伤尽复生财,财旺生官福转来,立命申宫!是城头土命,七岁行运辛酉,十七行壬戍,二十七癸亥,三十七甲子,四十七乙丑。官人贵造,依贫道所讲,元命贵旺,八字清奇,非贵则荣之造。但戊土伤官生在七八月,身忒旺了。幸得壬午日干,丑中有癸水。水火相济,乃成大器。丙子时,丙合辛生,后来定掌威权之职;一生盛旺,快乐安然,发福迁官,主生贵子。为人一生耿直,干事无二。喜则和气春风,怒则迅雷烈火。一生多得妻财,不少纱帽戴。临死有二子送老。今岁丁未流年,丁壬相合。目下丁火来克。若你克我者为官鬼,必主平地登云之喜,添官进禄之荣。大运见行癸亥,戊土得癸水滋润,定见发生。目下透出红鸾天喜,熊罴之兆。又命宫驲马临申,不过七月必见矣。”

    西门庆问道:“我后来运限何如?有灾没有?”神仙道:“官人休怪我说,但八字不宜阴水太多,后到甲子运中,常在阴人之上;只是多了底流星打搅,又被个壬午日破了,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呕血流脓之灾,骨瘦形衰之病。”

    西门庆问道:“于今如何?”神仙道:“目今流年,只多日逢破败,五鬼在家吵闹,些小气恼,不足为灾,都被喜气神临门冲散了。”

    西门庆道:“命中还有败否?”神仙道:“年赶着月,月赶着日,实难矣。”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便道:“先生,你相我面何如?”神仙道:“请尊容转正,贫道观之。”

    西门庆把座儿掇了一掇。神仙相道:“夫相者,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往。吾观官人头圆顶短,必为享福之大;体健斤强,决是英豪之辈;天庭高耸,一生衣禄无亏;地阁方圆,晚岁荣华定取;此几庄儿好处。还有几庄不足之处,贫道不敢说。”

    西门庆道:“仙长但说无妨。”神仙道:“请官人走两步看。”西门庆真个走了几步。神仙道:“你行如摆柳,必主伤妻,鱼尾多纹,定终须劳碌。眼不哭而泪汪汪,心无虑而眉缩缩,若无刑克,必损其身;妻宫克过方可。”

    西门庆道:“已刑过了。”神仙道:“请出手来看一看!”西门庆舒手来与神仙看,神仙道:“智慧生于皮毛,苦乐劝乎手足;细软丰润,必享福逸禄之人也。两目雌雄,必主富而多诈;眉抽二尾,一生常自足欢娱;根有三纹,中年必然多耗散;奸门红紫,一生广得妻财;黄气发于高旷,旬日内必定加官;红色起于三阳,今岁间必生贵子;又有一件不敢说,泪堂丰厚,亦主贪花,谷道乱毛,号为淫抄;且喜得鼻乃财星,验中年之造化,承浆地阁,管末世之荣枯。

    承桨地阁要丰隆,准乃财星居正中;

    生平造化皆由命,相法玄机定不容。”

    神仙相毕,西门庆道:“请仙长相相房下众人。”一面令小厮:“后边请你大娘出来。”于是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蛾等众都跟出来,在软屏后潜听。

    神仙见月娘出来,连忙道了稽首,也不敢坐,在傍边观相:“请娘子尊容转正。”那吴月娘把面容朝看厅外。神仙端详了一回说:“娘子面如满月,家道兴隆;唇若红莲,衣食丰足。必得贵而生子;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发福。请出手来。”

    月娘从袖口中,露出十指春葱来。神仙道:“干姜之手,女人必善持家;照人之鬓,坤道定须秀气。这几椿好处。还有些不足之处,休道贫道直说。”西门庆道:“仙长但说无妨。”神仙道:“泪堂黑痣,若无宿疾必刑夫;眼下皱纹,亦主六亲若冰炭。

    女人端正好容仪,缓步轻如出水龟;

    行不动尘言有节。无肩定作贵人妻。”

    相毕,月娘退后。西门庆道:“还有小妾辈请看看。”于是李娇儿过来。神仙观看良久:“此位娘子,额尖鼻小,非侧室必三嫁其夫;肉重身肥,广有衣食,而荣华安享;肩耸声泣,不贱则孤;鼻梁若低,非贫即夭。请步几步我看。”李娇儿走了几步。神仙道:

    “额尖露臀并蛇行,早年必定落风尘;

    假饶不是娼门女,也是屏风后立人。”

    相毕,李娇儿下去。吴月娘叫:“孟三姐,你也过来相一相。”神仙观着:“这位娘子,三停平等,一生衣禄无亏。六府丰隆,晚岁荣华定取;平生少疾,皆因月孛光辉;到老无灾,大抵年宫润秀。请娘子走两步。”玉楼走了两步。神仙道:

    “口如四字神清彻,温厚堪同掌上珠;

    威媚兼全财命有,终主刑夫两有余。”

    玉楼相毕,叫潘金莲过来。那潘金莲只顾嬉笑,不肯过来。月娘催之再三,方才出见。神仙抬头观看这个妇人,沉吟半日,方才说道:“此位娘子,发浓鬓重,光斜视以多淫;脸媚眉弯,身不摇而自颤;面上黑痣,必主刑夫;人中短促,终须寿夭。

    举止轻浮惟好淫,眼如点添坏人伦;

    月下星前长不足,虽居大厦少安心。”

    相毕金莲,西门庆又叫李瓶儿上来,教神仙相一相。神仙观看这个女人:“皮肤香细,乃富室之女娘;容貌端庄,乃素门之德妇。只是多了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约;眉靥渐生,月下之期难定。观卧蚕明润而紫色,必产贵儿。体白肩圆,必受夫之宠爱。常遭疾厄,只因根上昏沉;频过喜祥,盖谓福星明润。此几椿好处。还有几椿不足处,娘子可当戒之;山根青黑,三九前后定见哭声。法令细繵,鸡犬之年焉可过。慎之,慎之!

    花月仪容惜羽翰,平生良友凤和鸾;

    绿门财禄堪依倚,莫把凡禽一样看。”

    相毕,李瓶儿下去,月娘令孙雪蛾出来相一相。神仙看了,说道:“这位娘子,体矮声高,额尖鼻小,虽然出谷迁乔,但一生冷笑无情,作事机深内重。只是吃了这四反的亏,后来必主凶亡。夫四反者,唇反无棱,耳反无轮,眼反无神,鼻反不正故也。

    燕体蜂腰是贱人,眼如流水不廉真;

    常时斜倚门儿立,不为婢妾必风尘。”

    雪蛾下去,月娘教大姐上来相一相。神仙道:“这位女娘鼻梁仰露,破祖刑家。声若破锣,家私消散;面皮太急,虽沟洫长而寿亦夭;行如雀跃,处家室而衣食缺乏;不过三九,常受折磨。

    惟夫反目性通灵,父母衣食仅养身;

    状貌有拘难显达,不遭恶死也艰辛。”

    大姐相毕,教春梅也上来,教神仙相相。神仙睁眼儿见了春梅,年约不上二九,头戴银丝云髻儿,白线挑衫儿,桃红裙子,蓝纱比甲儿,缠手缚脚出来,道了万福。神仙观看良久,相道:“此位小姐,五官端正,骨格清奇,发细眉浓,禀性要强;神急眼圆,为人急燥。山根不断,必得贵夫而生子。两额朝拱,主早年必戴珠冠;行步若飞仙,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得禄。三九定然封赠。但乞了这左眼大,早年克父;右眼小,周岁克娘;左口角下只一点黑痣,主常沾啾唧之灾;右腮一点黑痣,一生受夫爱敬。

    天庭端正五官平,口若涂朱行步轻;

    仓库丰盈财禄厚,一生常得贵人怜。”

    神仙相毕,众妇女皆咬指以为神相。西门庆封白银五两与神仙,又赏守备府来人银五钱,拿拜帖回谢。吴神仙再三辞却,说道:“贫道云游四方,风餐露宿,化救万道,周总兵送将过来,可一时之情耳!要这财何用?决不敢受!”

    西门庆不得已,拿出一匹大布:“送仙长做一件大衣,何如?”神仙方才受之。令小童接了,收在经包内,稽首拜谢。西门庆送出大门,扬长飘然而去。正是:

    柱杖两头挑日月,葫芦一个隐山川。

    西门庆送神仙出,回到后厅问月娘众人:“所相何如?”月娘道:“相的也都好。只是三个人相不着!西门庆道:“那三个人相不着?”

    月娘道:“相李大姐有实疾,到明日生贵子。他见将今怀着身孕,这个也罢了。相咱家大姐明日受折磨,不知怎的折磨?相春梅后日来也生贵子,或者只怕你用了他,各人子孙也看不见。我只不信说他春梅后来戴珠冠,有夫人之分。端的咱家又没官,那讨珠冠来?就有珠冠,也轮不到他头上!”

    西门庆笑道:“他相我目下有平地登云之喜,加官进禄之荣;我那得官来?他见春梅和你每站在一处,又打扮不同,戴着银丝云髻儿,只当是你我亲生养女儿一般,或后来匹配名门,招个贵婿,故说有些珠冠之分。自古筭的着命,筭不着好。相逐心生,相随心灭。周大人送来,咱不好嚣了他的头,教他相相除疑罢了。”

    说毕,月娘房中摆下饭,打发吃了饭。西门庆手拿芭蕉扇儿,信步闲游,来花园大卷棚内聚景堂内,周围放下帘栊,四下花木掩映。正值日当午时分,只闻绿阴深处,一派蝉声;忽然风送花香,袭人扑鼻。

    有诗为证: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一架墙薇满院香。

    别院深沉夏草青,石榴开遍透帘明,

    槐阴满地日卓午,时听新蝉噪一声。

    西门庆坐于椅上,以手扇摇凉。只见来安儿、画童儿两个小厮,来井上打水。西门庆道:“叫一个来拿浇冰安放盆内。”来安儿忙走向前。西门庆吩咐道:“到后边对你春梅姐说,有梅汤提一壶来,放在这冰盘内湃着。”来安儿应诺去了。

    半日,只见春梅家常露着头,戴着银丝云髻儿,穿着毛青布褂儿,桃红夏布裙子,手提一壶蜜煎梅汤,笑嘻嘻走来问道:“你吃了饭了?”西门庆道:“我在后边上房里吃了。”春梅:“嗔道不进房里来。把这梅汤放在冰内湃着你吃。”西门庆点头儿。

    春梅湃上梅汤,走来扶着椅儿,取过西门庆手中芭蕉扇儿,替他打扇,问道:“头里大娘和你说甚么话来?”西门庆道:“说吴神仙相面一节。”

    春梅道:“那道士平白说戴珠冠。教大娘说:‘有珠冠只怕轮不到他头上。’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从来旋的不圆砍的圆,各人裙带上衣食,怎么料得定?莫不长远只在你家做奴才罢!”

    西门庆笑道:“小油嘴儿,自胡乱!你若到明日有了娃儿,就替你上了头。”于是把他搂到怀里,手扯着手儿顽耍。问他:“你娘在后边?在屋里?怎的不见?”春梅道:“娘在屋里,教秋菊热下水要洗浴。等不的,就在床上睡了。”西门庆道:“等我吃了梅汤,等我掴混他一混去。”

    于是春梅向冰盆倒了一瓯儿梅汤,与西门庆呷了一口,湃骨之凉,透心沁齿,如甘露洒心一般。须臾,吃毕,搭伏着春梅肩膀儿,转过角门,来到金莲床房中。掀开帘栊进来,看见妇人睡在正面一张新买的螺钿床上。

    原是因李瓶儿房中,安着一张螺钿厂厅床,妇人旋教西门庆使了六十两银子,也替他也买了这一张螺钿有栏杆的床。两边槅扇,都是螺钿攒造。安在床内,楼台殿阁,花草翎毛。里面三块梳背,都是松竹梅岁寒三友。挂着紫纱帐幔,锦带银钩。两边香球吊挂。

    妇人赤露玉体,止着红绡抹胸儿,盖着红纱衾,枕石鸳鸯枕,在凉席之上,睡思正浓。房里异香喷鼻,西门庆一见不觉淫心顿起,令春梅带上门出去。悄悄脱了衣裤,上的床来。

    掀开纱被,见他玉体互相掩映,戏将两股轻开,按麈柄徐徐插入牝中,比及星眸惊欠之际,已抽拽数十度矣!妇人睁开眼笑道:“怪强盗!三不知多咱进来!奴睡着了,就不知道!奴睡的甜甜儿,掴混死了我!”

    西门庆道:“我便罢了。若是有个汉子进来,你也推不知道!”妇人道:“我不好骂的!谁人七个头八个胆,敢进我这房里来?只许了你恁没大没小的罢了。”

    原来妇人因前日西门庆在翡翠轩夸奖李瓶儿身上白净,就暗暗将茉莉花蕊儿,搅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的白腻光滑,异香可掬。使西门庆见了爱他,以夺其宠。

    西门庆于是见他身体雪白,穿着新做的两只大红睡鞋。一面蹲踞在上,两手兜其股,极力而提之,垂首观其出入之势。

    妇人道:“怪货!只顾端详甚么?奴的身上黑,不似李瓶儿的身上白就是了。他怀着孩子,你便轻怜痛惜;俺每是拾儿,由着这等掇弄!”

    西门庆问道说:“你等着我洗澡来?”妇人问道:“你怎得知道来?”西门庆把春梅告诉他话,说了一遍。妇人道:“你洗,我教春梅掇水来。”不一时,把浴盆掇到房中,注了汤,二人下床来,同浴兰汤,共效鱼水之欢。当下添汤换水,洗浴了一回。

    西门庆乘兴把妇人仰卧在浴板之上,两手执其双足,跨而提之,揪腾搧干,何止二三百回;其声如泥中螃蟹一般,响之不绝。妇人恐怕香云拖坠,一手扶着云鬓,一手扳着盆沿,口中燕语莺声,百般难述,怎见这场交战,但见:

    华池荡漾波纹乱,翠帏高卷秋云暗;才郎情动要争持,稔色心忙显手段。一个颤颤巍巍挺硬槍,一个摇摇摆摆轮钢剑。一个舍死忘生往里钻,一个尤云殢雨将功干。扑扑冬冬皮鼓催,跸跸礡礡枪对剑;啪啪蹋蹋弄响声,砰砰㗑㗑成一片。下下高高水逆流,汹汹涌涌盈清涧;滑滑搊搊怎住停,拦拦济济难存站。一来一往,一冲一撞东西探,热气腾腾妖云生,纷纷馥馥香气散。一个逆水撑船将玉股摇,一个稍公把舵将金莲揝;一个紫骝猖獗逞威风,一个白面妖娆遭马战。喜喜欢欢美女情;雄雄纠纠男儿愿;翻翻覆覆意欢娱,闹闹挨挨情摸乱。你死我活更无休,千战千赢心胆战;口口声声叫杀人,气气昂昂情不厌。古古今今广闹争,不似这番水里战。

    当下二人水中战闹了一回,西门庆精泄而止。搽抹身体干净,撒去浴盆。止着薄纩短襦,上床安放炕卓果酌饮酒,教秋菊:“取白酒来与你爹吃。”又向床阁板上方盒中拿果馅饼与西门庆吃,恐怕他肚中饥饿。

    只见秋菊半日拿上一银注子酒来,妇人才待斟在锺上,摸了摸,冰凉的;就照着秋菊脸上只一泼,泼了一头一脸,骂道:“好贼少死的奴才,我吩咐教你筛了来,如何拿冷酒与爹吃?你不知安排些甚么心儿!”叫春梅:“与我把这奴才采到院子里跪着去!”

    春梅道:“我替娘后边卷裹脚去来,一些儿没在根前,你就弄下碜儿了!”那秋菊把嘴谷都着,口里喃喃吶吶说道:“每日爹娘还吃冰湃的酒儿,谁知今日又改了腔儿!”

    妇人听见,骂道:“好贼奴才!你说甚么?与我采过来!”教春梅:“每边脸上,打与他十个嘴巴!”春梅道:“皮脸没的打污浊了我手,娘只教他顶着石头跪着罢。”

    于是不由分说,拉到院子内,教他顶着块大石头跪着。不在话下。妇人从新教春梅暖了酒来,陪西门庆吃了几锺。掇去酒卓,放下纱帐子来,吩咐拽上房门,两个抱头交股体倦而寝,正是:

    若非群玉山头觅,多是阳台梦里寻。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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