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地·灼灼三千里
文/洛渡
章贰.王子朱衣
大雨落沧都,雨声里有人在哭,在鬼一样哭。他在求,屠刀下乞人饶命那般求。
“素容,我不要再饮人血了!”
“素容,我求你了,我不能再饮人血了!”
“啊!我受不了了!啊!”
似有万千酷刑同时加身,华服的王子,他的声音撕心裂肺,他的人在地上凌乱狰狞。他的双臂扭曲着,直直往前。他在跟什么力量争夺对自己手臂的控制权,他想把双臂收回来,他想撕扯自己,想把自己撕碎。
他大汗淋漓,脸红脖赤地惨叫着:“素容,素容,你松开我,松开我啊!”
空空荡荡的大殿,光线昏暗,除了他,并无第二个人。
他还在鬼哭狼嚎:“素容,求你了,带我渡海,带我渡海!”
他要渡的海,是东海。古地东海,是神狱,囚禁着堕落成魔怪的神灵。他们比真正的魔怪更可怕。那片海域,恶浪滔天,吞杀活物,不生活物,是凡人的禁区。
沧都城,古地南部昆仑域,昆仑百城之一,以富庶闻名,此城文士温雅,武者骁猛,沧女泼辣,嗜茶如命。古地南部皆称城主为王,少城主则称王子。
沧都城的少城主自然是王子朱衣。在王子朱衣之前,沧都城民对城主及城主一家还是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敬重与喜爱的,毕竟筑城、治理、护城与发展等等诸事,历代城主做得颇为出色,只是从这王子朱衣开始,人们就有点厌恶城主的治理了。从来王子的诞生日都是喜事,大赦沧都,偏偏朱衣诞生日竟是恢复死刑,而且每月都必有死刑执行,不然王子就会大哭,不分昼夜,无时无刻,放声大哭,哭声难听刺耳就算了,偏偏他一哭,沧都就下雨,雨一直下一直下,下到他不哭为止。内政总管曾经阻止死刑执行,强撑三月不动死刑,王子朱衣就狂哭三个月,那雨也是足足下了三个月,那一年直接让沧都茗茶绝收。王子是哭得人绝望,雨更下得人绝望,嗜茶如命的沧都人整整一年无茶可饮,更是变本加厉地绝望。
总之,王子朱衣就是个不招人喜欢的王子。刺客总管本来是沧都城的闲职,谁知从王子朱衣三岁时的那场狂哭之后,每年都能阻截成百上千件刺杀,桩桩都是冲朱衣来的。
所以,他就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祸害。人们视他为古地上界,九天真王给沧都的惩罚。是个货真价实,没处退换的祸害。
既然这样衰,摊上了这样的祸害,那么,就想法子,总得想法子除掉。祸害哪能留着啊。
后来,沧都城主寻来了古地最著名的十大邪巫师之一的洛渡的高徒素容护持朱衣。这,这,朱衣这祸害居然就一直留着了,一留十八年,他长大成人了,再过几年,这祸害只怕是要顺利地接掌沧都城了。那还得了!
沧都城北,刑场。
素容白衣素裳,清眸冰凉,面无表情地从刑场大门,缓步走出来。她生得颇美,只是美得阴郁发冷,再衬着点点鲜血的白衣。于是。她就鬼魅诡邪得不像个活人。
和往常一样,她手里提着一个深褐色瓦罐,瓦罐盖子密实,依然难掩血腥味厚重。这罐子,她自九岁起,就用来盛人心口之血,用了十八年,血腥之味早已洗不散了,早已渗进罐子里,洇散生长,长成了罐子的灵魂。
朱衣王子无辜啼哭,皆是命伤发作所致,解药有一,在东海瀛洲三千里桃花地,东海囚神之狱,凡人皆不能渡,这解药就别想了。止痛药有一,就是人血,斫首之人心口之血。王子朱衣长年以此止痛,恶名在外,人人欲除之而后快。这才是他屡被刺杀的原因。
有人故意撞素容,素容稳稳不动,也不理会,撑伞提罐,继续往前走。
“妖女!你傲气个什么劲!你给我站住!你欠我一个道歉!”
撞素容的蛮横野汉是一点也不讲道理啊,恶人先告状,怒声恶气地冲素容叫嚣。
素容继续走。纸伞纷乱,人影杂沓,越来越多,不过片刻,便已彻底阻断素容的前路。
人群在起哄。
“撕烂她!撕烂她!”
“妖女!妖女!绑起来烧了!”
“死妖女!就是你勾了王子的魂魄,惹得王子夜夜啼哭,你装什么好人!贱人!”
各种乱骂,一片声地帮野汉,鼓舞野汉三下两下弄死素容算了。这是早就谋划好的,就是来寻素容是非的。反正素容也不是第一次遇上,她当然早是早习以为常。
素容眼眸一垂,她哪里会气恼,她只是又有点叹恨这帮人不自量力,难成气候。她耐下心来,停身回看那野汉,轻笑:“你胜了我。我就道歉。”
野汉咧嘴一笑,右臂一展,右掌掌心扑的燃烧起一小簇金黄灿亮的火焰。
素容气定神闲的脸居然有点变色,她还微微后退了一点,她好像想说什么,但终于是闭了嘴。
野汉晃着火焰,得意扬扬地往素容迫近:“听闻令师曾败给家师。不知道你能不能给你师父扳回颜面呢。”
他话音落下,人就已经围着素容绕了一圈,更是重又在素容面前气定神闲的站好,笑嘻嘻地看着火焰燃烧的右手:“看来不能哦。”
围观的各路人马这才自头晕目眩里回过神来,这才看清白衣女子右脸已经燃烧起三道指宽的火痕,不疾不徐地燃烧着,越烧越红。
素容当然有闪避,当然是徒劳。她根本避让不开那个野汉更迅捷的身法。她也不敢碰脸上的火焰。被称为“恨骨之火”的火焰,来自熔岩之谷的天光无老的惊世绝技,沾落在身或许仅一点点,不痛亦不痒,但若触碰或者试图熄灭,这一点就会延烧开来,千刀万剐之痛便会立刻痛彻周身。
素容仔细看了看野汉,她终于是看清了他,粗服乱头,胡子拉渣,眼神却极锋利,这眼神不是寻常世间的流浪汉所能有的。
素容索性不紧张了,淡淡轻笑着:“楚先生的弟子么,幸会。那个,我并不是家师最得意的门生,你胜了我,并不能说明什么。”
野汉的眼睛越来越锋利,紧盯素容:“我可不是来胜你的啊,素容姑娘,我是奉命来取你性命的啊,沧都城不喜欢你的人太多太多,而且这不喜欢更持续了很久很久,杀意已经足够了。”
他说着说着,他的整只右臂都已金焰闪闪地烧灼起来,他身形又要再次展动,似要面对面,刀锋一般,直接穿透素容的那样的展动。
雨丝渐粗,也浇灭不了那漫天洒落的金色火星。围观众人禁受不住突然而至的灼烧之感,纷纷捂脸后退着。
素容却定定的,她不是在抵抗,那个野汉的力量强她太多,她是自己太弱,她的身体已经不能动了。
却也就在瞬间,一抹黑色的人影自素容身后掠来。凌空只可见一枝修长的食指在轻轻点动。空气竟冷下来。似被巨大的铁拳击中,野汉弓着腰腾空后退,一去数丈,撞烂敞开的窗扇,撞翻横斜的各种木杆,落在民舍飞翘的屋檐上,屋檐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吱嘎摇晃几下,稀里哗啦,鼻青脸肿地掉地上了,右臂漆黑如木炭,昏头昏脑地晕在那里。
突然而至的黑衣人,伸个手指头就能放翻一个壮汉的黑衣人,他那双紫色的眼睛暖洋洋得很,把围观的人一顿扫视:“听闻飞翔是大多数人的梦想,各位谁还想圆梦?”
脚步乱撞,衫袂乱飞,围观者们三下两下,走得无影无踪。
黑衣,紫眸,妖术,神神经经,神出鬼没,除了把好生生的正派巫术直截了当地修成了大邪术的大邪巫洛渡,这古地还能是谁。
“谁要你帮我!”
素容面上的火焰当然已经荡然无存,她却毫不领情,冷冷地瞪着洛渡的背影,冷冷地叫唤。
洛渡回身,比素容还冷,狰狞着脸,咬牙切齿,冷声骂:“少他妈嘴硬啊!学艺不精!尽给老子丢人!就这能耐,啊!”
素容哪里有忍下难听话的好脾气,直接就耍横,尖声挑衅洛渡:“那你罚我啊!”
空气一沉。
在瞬间,洛渡竟离奇地消散掉所有暴戾怒气,看素容一眼,又看素容一眼,眼神极深,感情亦极深,深沉到令人辨不分明到底是何种感情,然后,他没法再把她看下去了。他转身,声音低沉许多:“我的力量不能,也不是用来伤害你的。你好自为之。”
素容不依不饶:“我要去东海!你知道我要什么!”
洛渡沉默着,不说话,也不再迈动脚步。他静止了。
素容更不依不饶了:“从来都是你找到我,我根本不知道去哪里寻你,你既然来了,谁知道你又要去哪里,把东西给我。我要渡海!”
洛渡笑一笑,冷冷道:“我不喜欢朱衣。更不喜欢你舍生忘死地帮他。他能给你什么?绝望还是希望?他是一个没有未来的,错误。他父母带来古地的,一个巨大的错误。”
在洛渡身后的素容也是笑一笑,也是冷冷的:“师父,你觉得我就是正确的?你难道不是因为我是一个错误,所以收我为徒?我不管,我要渡海。”
素容这话说得那么难听,却不知道是哪个字触动了洛渡,只见他的紫眸,少见地真正地柔软了一下,声音都有了些许温热:“你娘亲,还好么?”
素容还在笑:“哈,你这是开始在乎她了?她的所有的喜怒哀乐,你想起来要去在乎了?那她的那些恨,是从哪里来得呢?我和她失散了,不知道她怎么样,也不想知道!她可能又在什么深山幽谷里炼刀,想取你性命吧!”
洛渡微微合眼:“你惹怒我了,素容。你不能渡海。”
素容尖声叫唤:“我不管!我就要渡海!东西给我!”
一直下的雨,在洛渡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朗朗晴空哗哗啦啦地飞过了一群白鹤,鹤羽数枚,随风飘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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