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关于为武汉捐献物资的两句留言引起了网上的讨论。关于“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与“武汉加油”这两句的文笔表达孰高孰低,一时间众说纷纭。
我们先来看下这两句话出现的背景以及它们想要传递的信息。2020年初武汉疫情爆发,医疗物资告急。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这句话是印在日本汉语教学考试机构HSK事务局向中国湖北捐赠的医疗物资包裹上的。这句话的大意是:虽然我们并不栖息于同一片山川之中,但照耀我们的是同一轮明月。这句话背后有一段中日友好交流的历史典故。在唐玄宗时期,日本有一位长屋亲王力主对华友好。他曾让用全日本的绣衣工匠制作了一千件袈裟,上面就绣着这八个表示渴望文化交流的汉字。而“武汉加油”则是在网络上现实中人们为武汉同胞加油打气,盼望早日战胜疫情最直白的用语。
这两句话都意在传达即使我们不身处一处,但是却心意相通的信息,给在疫情阴霾中的人们送去慰藉。从传播的效果来看,这两句话的核心信息都已被受众所接受,而且措辞上也并无任何冒犯等不妥之处。因此,从传递核心信息的交流功效来看,两句话都是成功的。
不过,读起来确实“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更富诗意一些,而“武汉加油”更加直白通俗。既然二者要表达的深层含义是一样的,“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的诗意是从何而来的呢?
我认为原因有二。
一是“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使用了汉语诗句中常用的修辞手法:对仗。因为中文的文字书写是由一个个的汉字组成的,这就使得上下句的字数比较容易做到工整的对仗。这样上下句字数一致,书写上工整对仗可以说是中文书写表达的一大特色。此外,上下句中使用词性相同但意义不同的语言成分相对照,如“山川”对“风月”,“异域”对“同天”,使得整句话在结构的整饬之余,还在词句的表达内容上富有变化。
二是“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这一句中又带有具文化含义的意象。“山”、“风”、“月”都是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常用的意象,长久以来已经浸染了中国文人墨客的诗意情怀。只要是读过一点点中国诗歌的人,再读起“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的句子,就能自然而然地引起诗意的联想。
虽然“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在修辞和文化涵义上更为丰富,那么,我们能不能直接就说“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的文笔就一定比“武汉加油”好呢?我认为不是的。我觉得对于普通写作者(非专业的作家)来说,写作的文笔能符合交流的情境,清晰准确地表达出核心的信息即是成功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两句话的文笔都是成功的。
当然,文笔有不同种风格,而风格不能简单地区分高下。我们可以说“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的表达更富有诗意,而“武汉加油”的文句更加直白平实。但是由于不同风格应用的具体情境,以及受众群体的不同,我们不能简单地比较说哪种风格更好。
进一步说,深厚的情感和深刻的思考可以通过不同种风格的文笔传递出来。其实我们读一篇文章,一句话,最为触动读者的核心应该是文笔背后思想和情感的光芒,而并非文字技巧本身。直白的文字并非不能传递动人的情感和深邃的思想。我们看看朱自清广为人知的《背影》中的描写:
……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望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整段文字细腻地还原了父亲为远行的儿子买橘子笨拙的行动情境,没有使用到任何华丽高雅的词汇。父亲离开儿子艰难攀爬着去买橘子,在儿子面前却显得“心里很轻松似的”,那一句看似轻松的“我走了;到那边来信”背后是父亲深沉的没有说出口的爱。经历过亲人送别的游子,读罢这样朴实又真实的文字便自然能体会到父亲看似轻松的言语背后那份沉甸甸的爱。这样言之有物,无一处废话,清晰流畅的文句能算文笔不好吗?
当然,除了这样平实直白风格的文字之外,被大家公认的一些文学大师,他们常常妙笔生花,创造出令人啧啧称赞的文句表达。
例如,木心先生就曾这样点评过《红楼梦》里的诗:
“《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又如张爱玲在《金锁记》中的开头:
“……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我认为这些文学大师的文笔动人之处首先也是文字背后动人的思想或情感力量。木心先生思考了《红楼梦》中诗歌的文学性。虽然小说中的诗在小说中有其独特的功用,读来也觉得恰到好处,但是单拿出来就诗歌本身的艺术价值来说,还是欠些火候。若不是有木心先生这样的深度思考在先,这样有内容也有形式美的文字也便不会出现。如果只是做些精巧的比喻,而文字背后没有思想内容的支持,那么文字也就只能成为“抖机灵”式的炫技了,很快就会被“快餐式”地消费并遗忘了。
其次,木心、张爱玲等文学大家独具一格的文笔风格的形成,得益于他们深厚的文学功底,使得他们驾驭中文语句的能力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另外,这些优美的文笔也源于作家们独特的感受力和审美趣味。木心和张爱玲常常能将一句话用充满新意的方式书写出来,使得文字中有一种间离了日常生活,但又能让读者够明白其中奥义的独特的美感。这点在张爱玲的文字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她常常善于在文字中做出一些令人耳目一新又极为符合语境的比喻。例如,“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月亮”是圆形的,泪滴在信纸上晕开后也是“圆形”的。年轻人想象中的往事,隔着想象和回忆的纱自然是模模糊糊的,而落在信纸上的泪晕开后留下的痕迹也会在信纸上也是模模糊糊的。张爱玲巧妙地找寻到了这些事物之间的关联,并将其组合在了自己的语句之中,短短几行就营造出了朦胧而伤感的意境,奠定了整部小说的情感基调,其文字功底令人赞叹。
这样的文笔,对于普通的写作学习者来说,可以阅读,可以模仿,但是想要达到文笔如此精妙的地步,还需要写作者自身的悟性和长期积累。
因此,对于普通的写作学习者来说,我认为能够写出主题清晰,逻辑清晰,言之有物,富有真情实感的文字来,就已经在文笔上过关了,不必过分苛求文字表达的所谓优雅。而已经达到了上述文笔水平,想要往更专业的文字工作者方面发展的学习者,则可以阅读这些写作大师的语句,从他们的文笔中琢磨规律,有意地进行仿写,不断精进自己的文笔,让自己的语言表达在明白晓畅之余,还能有点睛之笔,让自己既能写出“武汉加油”,也能写出“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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