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帘幽浓的睫毛

作者: 黎荔

作为一个荷尔蒙发育正常的人类，会很轻易被另外一个人吸引。或许是他大笑时露出的洁白牙齿，或许是她刷子般浓密的长睫毛，或许是偶尔抖出来的一个小机灵，或许是突然做了一件让你感觉很暖心的事情……动心分分钟能产生，也可能需要经过长年累月的酝酿。

因为睫毛之美而暗恋上一个女子，在我的阅读经验中，最动人、最幻美的一部小说，来自于郭沫若早期小说集《塔》中一篇《喀尔美萝姑娘》。小说描写了“我”在日本留学期间，对住在巷内花坛边卖Karuméra喀尔美萝（一种用糖熬制的甜食）的姑娘产生了极大的好感并暗恋上了她。

“她的眼睛！啊，你看，那是不能用言语来形容得出的，那是不能用文字来形容得出的！她是那么莹黑，那么灵敏，那么柔媚呀！她一见了我便把眼睑低垂下去了，眼睫毛是那样的浓密，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富有生命呀！”

“我恨我不是一个画家！我假如是个画家，我要把她画出来，把她那跪在破纸窗内露出的半面，低垂着的，娇怯着的，眼下的睫毛如像复着半朵才开放着的六月菊一样的，完整地画了出来，完整地画了出来！”

“我”目睹了这位喀尔美萝姑娘后，“感觉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异样的焦躁”。当喀尔美萝姑娘的身影占据了“我”的整个脑海，她的音容笑貌渗透到“我”的每个精神细胞之中的时候，白昼和夜晚的界线也就模糊了，现实与幻境之间也架起了桥梁。在《喀尔美罗姑娘》中，郭沫若主要运用了意识流、白日梦等现代主义技法，以第一人称“我”向友人讲述自己留学两年的经历，以喀尔美罗姑娘为中心，描写了“我”从相识、单恋、小别、重逢、久别、永别这一过程中内心起伏不定的变化，因此这篇小说可以说是中国早期意识流小说创作的尝试。将主人公从现实导入幻境的，正是姑娘那扑闪扑闪的卷翘睫毛。

“草场上的每茎嫩草都是她的睫毛，空气中一切的闪烁都是她的眼睛，眼睛，眼睛……她是占领了我全部的灵魂。”

“我读书时读到第二页便忘了第一页，甚至读到第二行便忘了第一行。拿着书便看见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在每行每字间浮动，看见M的字母便想到Madonna圣母玛利亚之名号。看见A的字母便想到Aphrodite爱与美之神。”

“太阳已是落海的时候，从水平线上高不过五六丈光景的云层中洒下半轮辐射的光线下来——啊，那是她的睫毛！她的睫毛！”

联系郭沫若的自传和他的人生历程，可以得出结论，这篇作品抒写了郭沫若青春时代渴望已久的爱情，他为自己孕藏多年的美神和爱神雕塑了一座丰碑。《喀尔美罗姑娘》是玄想式的，充满了浪漫主义的色彩，同时也是一个爱情玄想破灭的悲剧。悲剧落幕之时，“一年多不见，她的姿态已渐渐模糊，只有她的眼睛，她的睫毛，是印烙在我灵魂深处。我今生今世怕没有再见她的时候了！”

记得上研究生时期，就读过这个不到2万字的短篇小说《喀尔美罗姑娘》，此后多年，毛茸茸的、睫毛很长的眼睛，一直在心中忽闪忽闪。我心中的美人儿，应当有一双深棕色或琥珀色的大眼睛，里面藏着整个宇宙的秘密，她睫毛如扇，肤白胜雪，身姿苗条，轮廓分明，像个瓷娃娃。头发又长又软，像绸缎一样顺滑。人世间的万种风情都在她的睫毛里，在她的长发里，只需微微抖动、轻轻撩拨，就让人心跳不止。当她闪动睫毛时，世界上所有的水，都在她的眼中荡开。那么纤长的睫毛，是一汪秋水漾开的涟漪，她的睫毛上栖着一整个春天。你只有静静地看着，不敢轻易靠她太近，怕惊醒了春天，梦里的花瓣就掉下来了。

睫毛会说话，它有时灵动、沸腾，热烈地溅起爱的涟漪；它有时轻轻垂下，萧索、凄凉，似乎讲述着一个婉转的故事。睫毛其实并没有说话，它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即使对你说点什么也是若即若离的嗡嗡嗡，它只是颤动着，引起你不断升华出各种想象力来填满它。

如果有一帘幽浓的睫毛，扫在凝视你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