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蓝杳嫣
本文首发自公众号【叶小叶姑娘】
吃晚饭的时候,我问阿婆:“阿婆你还记得以前的故事吗?”
九十岁的阿婆咀嚼速度很慢,好一会儿才咽下去食物,开口说:“我当然记得,不过你太婆讲故事才是好啊。”
太婆和太公的故事我从小就听过许多次,无非是我有两个太婆,第一个太婆生了爷爷之后就去世了。太公后来娶了第二个太婆,一直恩恩爱爱的到了老年,直到去世。
我突然想问:“阿婆,太婆好看吗?”
阿婆却答非所问,径自说:“你第二个太婆啊,是三百个‘猴子’买来的。”
这时候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的爸爸解释:“就是三百个银元、大洋。”
不过,太公和太婆的爱情远远不止三百个大洋。
壹/陈儿
那一天镇上人头攒动,我和几个被卖到楼里的姐妹被押着跪在大街上,来往的男人女人不管有没有意愿要买下我们,都凑热闹的挤过来观看。
肃笙也是其中一个,他的高个子在人堆里格外扎眼。
我原本已经跪得膝盖发麻不愿再抬头,就算运气好当天就被人买下,回家也不过是做一个仆人,倒不如在楼里接待客人有吃穿。
看到肃笙的那一刻我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在人群中也正好看到了我,我们的对视只在电光火石的一刻,他又被周围的人挤开了。
我伸长了脖子也没有再看到他,正当我感到绝望时,旁边的姐妹喊我:“陈儿,你看那个高个子是不是在指你?”
我们的老板旁边站立的那个人,的确就是刚刚和我对视的他,两个人低声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我的脸竟然发红发热了。像我这样经历的女人,男人实在见多了,再有这样的反应太不正常。
姐妹们看到我的反应,纷纷小声笑话我:“陈儿心动了,要跟人回家了。”我没有说话,心里是期待着他能够带我回家。
可是他对着老板摇了摇头,走了。
不知道老板开的是什么价钱,我那里还有些私房钱,我想叫住他对他这么说。可是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为自己的主动和愚蠢感到难过和失望。
夕阳渐渐的沉入西天,染红的云上从圆变成半圆,最后一点儿霞光眼看也要消失了。我的心也同沉没的太阳一样,慢慢的被难过吞噬。
“三百大洋,给你。”他的声音比我想象的好听,他把背上背着的包放下来交给了老板。
我抬头,他正好走到我面前,伸出他的手,对我说:“你叫陈儿是吧?你跟我回家吧。”
他的手掌很大,却不像其他的庄稼人长着厚厚的茧子,反而是温暖又温柔。
他也是一个温柔的人。
我们走在路上,肩并肩的回家。
从此以后,我才有了一个家。
他说他叫肃笙,住在蓝家村,又说:“陈儿,我已经有一个儿子了,他娘刚把他生出来就死了……你不会介意吧?”
看着他紧张征求我意见的样子,我反倒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作为买主他拥有我的一切权力,他不知道吗?
我说:“不介意。”
肃笙又说:“我是做道士的,谁家有丧事,需要驱鬼请神都会找我,虽然钱不多但总有一口饭吃。你放心,只要我有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
我越发觉得他温柔了,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谁不是只能够顾得上自己?一个单身男人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已经是辛苦,再加上我这个负担……想到这里,我停住了脚步。
“陈儿,你怎么了?”他也停了下来,着急的问我。
我说:“你带着我,负担会更重。”
“你说什么呢,我既然把你买下来就会养你,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是让你回家干活的。”肃笙看穿了我的想法,跟我说了一大堆。
像我这样混迹在风尘里的女子,早早地就脱离了农耕生活,平时靠男人们的救济生活,只要有男人就会有我们的活路。
肃笙却说,他要我彻底的从良,不是做丫鬟而是做他的娘子。
没有媒人,没有嫁妆,没有红纸染唇,我却觉得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的出嫁了。
贰/过往
肃笙一岁多的儿子彬儿十分不听话,我把所有哄孩子的手段都用上了,晚上他还是不停的哭闹,就像着了魔,为他黄泉之下的母亲使劲地驱赶我。
肃笙从床上爬起来,从我怀里把彬儿接过去轻声地哄,我把煤油灯捏得更亮了一些,照亮了不大的房间。
“陈儿,你去睡吧,彬儿不知道要闹到几时。”肃笙总是处处为我着想,可他第二天还有一场丧事要去作法。
我自知拗不过他,只能够假装躺在床上睡着了。思绪翻涌,那些与现在的幸福形成强烈对比的悲痛涌上心头。
十七岁那一年,同村的一个媒人上门跟爹娘提亲,不过是几块大洋的聘礼就把我嫁了过去。家里还有几个弟弟没有娶亲,我倒也不能多说什么。
花轿里的我捏着喜帕紧张得冒汗,我还没有见过我的相公,不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洞房花烛之夜看到的竟然是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他就是我的第一任丈夫。
婚后他便患了不治之症,我被婆婆做主嫁到了另一户人家。
说是嫁,不如说是真正的卖,过着做牛做马的生活。不幸的是男人又死了,他们都说我克夫。
那一年兵荒马乱,土匪四起,我又成了土匪头子的压寨夫人。我同一群男人一起生活,不过除了土匪头子谁也不敢动我,他对我还算好,吃穿不愁,教我抽烟打发山上的时光。
只不过好景不长,剿匪的军人来了,我为了维持生计只能够再一次嫁到一户姓欧的人家。男人没有死,却对我动辄打骂,在我生下几个孩子后把我卖到了镇上的青楼。
我也曾经寻过死,楼里的老板劝我:“陈儿,你切莫想不开,你看你这脸蛋白净,身段柔美,天生就是吃男人饭的……你也嫁过几次,还怕男人不成?”
在我心灰意冷之时,肃笙出现了,三百个大洋把我赎出了楼,带我回了家。他不嫌弃我的曾经,甚至连家务活都不让我干,租地主的两亩薄田也不让我去打理。
肃笙说:“你前半生已经太苦了,后半生我来照顾你。”这时候肃笙上床了,从背后抱住了我,他知道我没有睡着,说:“彬儿不闹了,明天我走了之后你喂他吃点粥就行。我就去陈家庄,离这里三里地。”
“肃笙,”我喊他的名字。
“怎么了?想抽烟了吗?”他把我抱得更紧了。
我烟瘾一旦犯了,他不管在做什么都会立刻帮我弄好烟枪。
我否认了,问他:“你说,彬儿这样日夜闹腾,是不是她娘泉下不让我和你在一起?”
“怎么会呢,你忘了我是道士,他娘早就投胎去了,”肃笙轻声安慰我。
“如果真的回来了呢?你要把她赶走吗?”我还是不放心,“或者,他娘会不会投胎到我肚子里?我们不要生孩子了,肃笙,好不好?”
在那个时候,依旧流行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思想。
肃笙先是沉默了,许久之后回答我:“好,我答应你,我们不要孩子了。”
我知他重情重义,彬儿他娘的魂魄若是真的回来了,他定不忍心伤害。而他又不愿我成日疑心害怕,往后真就没有提过再生孩子的事情。
叁/余生
彬儿一天天的长大,在村子里的私塾和其他的孩子一起上学。下学之后,家务活就交到了彬儿身上,他依旧对我不热情,但“娘”总是叫出来了。
肃笙的压力更大了,一边是彬儿的学费,一边是我和两位老人的生活,世道不好做法事的报酬也不高。我寻思着找以前的姐妹问一问有没有赚钱的路子。
有一位从良的姐妹嫁给了镇上小食店的老板,大方地同意了把我收为店里的小工,按月付我工资。
我没有告诉肃笙,一是怕他起疑心,二是怕他不同意。
没有想到,我干活的第一天就被他拉回了家。
向来温柔的肃笙冲进店里,我看到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他用力的抓住了手腕,直冲冲的拉出店里。
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看着脸上严肃的表情我也不敢多言,到了家之后彬儿还没有下学,肃笙才开口:“我不愿你去那样的地方。”
肃笙不知,他的这句话深深刺中我的心,我问他:“那种地方?你是怕人认出我,知道我曾经是妓女吗?丢你老蓝的脸!”
我的眼泪已经落了下来,没想到肃笙竟然也会这么想我。
“陈儿,我不是那个意思,”肃笙解释,把我搂住,抓住我的手,我虽气呼呼的想挣脱却敌不过男人的力气。
“陈儿,你听我说,我不愿你去受苦,你看那些男人看你的眼神没有一个是好的,”肃笙说。
“我养不起你们母子是我没本事,我以后会更努力,种田也好,做法事也好。我也不愿意让你出去给别人议论,你有什么过去我不在意,只要你现在是我的陈儿。但是我不愿意让你出去,别人会说你,我知道你听到了会难过。”
误会了肃笙的我再也无话可说.
肃笙温柔地擦干了我的眼泪,又去拿了我的烟枪,给我上好了烟,递给我,说:“你抽吧,趁着彬儿还没有回来。”
肃笙一直都知道我只有在难过时会抽烟,嫁给他之后我抽烟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所以这一次我没有拿过烟枪。肃笙把烟枪放下来,对着我笑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彬儿长大了,娶了个媳妇,是一个勤快健谈的姑娘,叫群娣。
解放战争开始了,烽烟四起,彬儿带着群娣和他们的孩子搬到了另一个地方,安顿好之后才写信给肃笙,让我们两个老人家过去一起住下。
在路上,我问肃笙:“你说我们两谁会先死?”
肃笙不说话,他向来不谈不吉利的东西。
我接着说:“我要先比你走早一些,你在阳间好好安排,好了再去陪我。”
肃笙抱住了我,这时候我们已经是两个老人了。
土改来了,文革又来了,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粮食永远都不够吃。
肃笙每天都在孩子们动筷之前把饭盛到我们的小屋子里,儿孙们也不会来打扰。我看着白米饭,问肃笙:“孩子们够吃吗?”
肃笙这时候霸道起来了:“你先吃饱再说。”
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我忍不住笑起来了。
有一次,我馋得不得了,说了一句一年多没有吃鸡肉了。肃笙没有说话,几天之后却捧着一盆剁得细碎的鸡胸肉到我面前。
他说:“刚好有人做丧事,我就出山干活了,两块钱报酬给媳妇安排了,这鸡肉我可是给你留下来了,吃吧,没有牙也吃得下。”
也许肃笙早知道了,我吃了这盘鸡肉之后就像夙愿已了,身体一天天的虚弱,后来眼睛都睁不开了。
在互相陪伴的几十年里,我们也见过许多老人的离世,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到。
肃笙每天都陪伴在我旁边,不管孩子们怎么劝他都不离开。
在我闭上眼睛之前,我叫了他一声:“肃笙……”
,我听到他回我:“陈儿……”
就像几十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他说:“我叫肃笙,你叫陈儿是吧?”
肆/后记
自我有记忆起,就经常听到爷爷奶奶和姑姑伯伯们讲述太爷爷太奶奶的故事。他们恩爱至极,太奶奶去世不久之后太爷爷也不在了,爷爷遵循遗愿把他们合葬了。
太爷爷非常宠太奶奶,甚至连厨房都不让太奶奶进,在全家人吃不上饭的情况下也努力让太奶奶吃饱。
他们的爱情无关背景,无关未来,终于是生同寝死同穴了。
作者简介:蓝杳嫣,中文系文盲,末日幸存者。生于南,于北求学,望临海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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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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