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楼房后面是一条小河,河边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树冠遮住了小半个庭院,树顶与三层楼几乎平齐。
每次我在厨房刷碗洗菜的时候,抬头窗外一望就看到这株梧桐树。
昨日与几位文友聊天不知怎的聊起了梧桐树。紫玉说一直想写写梧桐花,她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下子钓起我的情思:“那紫色的梧桐花扯起我淡淡的乡愁。”
同样的话我一天内听到了两遍。青梅老师说她忘了在哪里看到过一幅画——一处安静的庭院,低矮的栅栏旁树形高大花开繁盛的梧桐树一下子就击中了她的心,看到梧桐的瞬间她突然就想起了家:也许这株盛开的梧桐正是我的乡愁?
是该写写梧桐花,是该写写梧桐树。它扯起的何止紫玉和青梅老师的乡愁?也许每个游子的心里都有这个情结在?
蛰伏的小虫既然醒来就不再安生,它时时拱着我刺着我挑唆着怂恿着。但我不能写,我知道自己在等待。等待灵感的鞭子把我驱赶到电脑旁不写出来就坐立不安的那一刻到来。
刚刚刷碗的时候又一次望见那株梧桐,满树的花已凋谢了大半,团团的绿色叶片已经生出,枝头虽还有零星的花朵吹着喇叭但更多是卸去花朵的黄铜般花萼。我突然生出莫名的愧疚,好似欠了它一笔什么债。
我决计要探访梧桐树,以失约老友的身份面对面,与落花及新叶做一次无声的交流。
老远就闻到久违的香,尽管我的脚步刚过小桥,灵魂的摄像机还没有捕捉到它的影子,但那尖尖细细带几分皂角味的香气殷切地跑来欢迎我。我很快便看到了它们:小桥边,河岸旁,满树的紫与白,似乎每一只小喇叭都用力地挥舞,似乎它们觉得那小喇叭只吹出香气还不够,只吹出欢笑还不够,必须用摇摆的身体来传递对我的热情……
请原谅我的姗姗来迟……站在它们身旁,仰头望,繁花满树;低头看,白紫与铜黄也早已铺满河沿的青草。我心里默念不休,似道歉又近乎辩白。
那是一种多么熟悉的香呀!尽管公园里玫瑰正在盛开,尽管丁香的残香还没有完全散尽,尽管河沿下草从中蝴蝶兰、蔷薇和月季谁也不让谁,但沁入我肺腑里浸入我灵魂里的却只有这梧桐花的香气。
柳青青,风细细,水中鱼儿出,春花丽日迟。
我蹲在草丛里,把手机镜头与草尖平齐,拍那铺满河沿的梧桐花,拍那梧桐花点缀了青草蝴蝶兰点缀了芦苇与柳条也点缀了柔波与青荇的整个河岸。
其实说是落花点缀了河沿的草与花,倒不如说那碧绿的草与紫色的蝴蝶兰以及杂生着的白色和黄色苦菜花点缀了这满地的落花更合适。我知道梧桐花初开的时候是淡紫的,绽开如喇叭时颜色是紫与白互相侵犯却又各守边界似的,但这满地的落花紫色已经淡去许多萎成了白色,落地更早的则已经干枯,那颜色像极了老父亲自己烘烤的旱烟叶。
我蹲在草丛里,坐在草与花陪衬着的空地上甚至孩子般趴在芦苇旁边松软的河岸上,丝毫不顾忌桥上路边行人讶异的目光,透过这丛丛的草与花,透过这丛生的短剑似直指天空的芦苇,数着这满地的花,细嗅这落花与花草混合着的独特的馨香,好像刹那间我又做回了孩子。
我知道临近退休的自己再也做不回孩子。但那个瞬间,我俨然就是个孩子。
就在这草丛里我看到了儿时的自己。故乡的石桥旁有一片树林子,我和小伙伴猫一般爬上梧桐树去攀折那紫色的喇叭花束,然后迫不及待地溜下树来和伙伴比试谁的更漂亮,我们把花束放在脸前紧贴着鼻子,恨不得自己有孙猴子的本事整个人钻到那喇叭筒的最里面,像蜜蜂一样采尽花心里的蜜。
我们高举着梧桐花,比来比去谁也不服谁,一群野猴子在树林子里跑啊跳啊喊啊闹啊,从树林子闹到石桥上,从石桥上闹到大街和小胡同里,那搅起的尘土里满是欢笑:我们的欢笑、鸡与狗的欢笑、鸟和鱼的欢笑、榆钱儿和梧桐花的欢笑……
我躺在草丛里,整个身子平展地摊成一张纸紧贴着散发着草腥与花香的大地,仰面看天,看鸟,看那梧桐的枝桠与花朵。虽然过了花开的繁盛期,但枝头上依然有串串白色、紫色的梧桐花,开放的花朵如一把把半收半拢的小伞,有的挤挤挨挨,有的蓬蓬松松,拥挤处像无声流泻的瀑布,蓬松处那紫色花朵与黄铜般的花萼疏密相间,花自有花的美丽,但落了花的萼也并不寂寞,因为脱去花萼中间亮着一根根耀眼的银针,花朵中原本最柔软最隐秘的部位却也在失去甲胄后露出锋芒在阳光下闪烁银色的峥嵘。
我突然觉得梧桐像一位悠闲的诗人远涉光阴的河流从《诗经》田间地头采来的国风里悠闲踱来,一个个王朝兴替,一座座高楼盖起又崩塌崩塌又盖起,一面面旗帜升起又扯下扯下又升起。它笑而不语低吟浅酌,成唐诗,成宋词,成元曲,成五四狂飚的《女神》,成朦胧或者深沉的现代或者后现代……
只是让我不解这些沉在河床或者漂在水面的句子为什么多是忧伤。
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明明是春天啊,这微风,这鸟鸣,这满地的绿草与野花该是一种何等的蓬勃啊!为什么古人反复吟诵的却都是秋却却都是寂寞和哀愁呀,难道经典的东西总多少带着几分细腻的伤感么?
稍微能让我心安的还是李商隐: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想一想万里丹山路,繁盛桐花开,那该是一副何其美丽而又饱含浪漫诗情的画面啊。而就在这优美的画面里,我们的耳朵里传来一声声凤鸣,一声比一声清丽,一声比一声嘹亮,一声比一声摇曳心旌!
它踏着光阴远涉而来,我却溯着这条河流寻找童年,寻找那所只留存在童年里的小小院落。
记忆中的院落很小。小到只有两间低矮的堂屋,堂屋西面是一间又矮又窄又黑的厨房——当地称为“饭屋”,饭屋只有一面是石头墙,其余三面则用土坯垒起,每逢雨天便漏得无法做饭。院子东南角有三棵树,最粗的便是梧桐,另外两棵分别是榆树和洋槐。
这三棵树是我童年的乐园。不光我喜欢,我家的猪也喜欢,小羊羔也喜欢。猪常常跑到树旁蹭痒痒,小羊羔则用刚刚生出的嫩角往树身子上抵,每当猪蹭痒痒的时候母亲都一边呵骂一边让我去撵开,因为反复的磨蹭往往会蹭破了树皮……
榆钱儿结的时候我上树撸榆钱,生吃自不必说,更多是在娘的指挥下削下枝子来做榆钱窝头或者熬稀饭,洋槐开白色的花,采下来除了捏窝头更多是蒸熟凉拌;梧桐花应该是最没用的,但我和小伙伴们却极喜欢。每年到了我们这些皮孩子能光膀子的季节,院子里的梧桐花陆续绽放,一束束,一团团,一簇簇。清风徐来,一叶动而百枝摇曳,万朵攒动,摩肩接踵,树下仰着的笑脸里盛满了欢乐,枝上繁华的花朵里绽放着笑脸。我们在欢叫,它们也在欢叫,甚至连枝上栖落的鸟儿也陪伴着我们欢叫,我们喜欢那略微有些浓厚的香气,我们甚至喜欢那铜色的花萼,刚学会比喻的我们有人说它们像胖胖的小蝌蚪,更有人把它比喻为老一辈人的旱烟锅子。
榆树和洋槐长得慢,梧桐树似乎更讨大人欢喜。因为它可以用来打很多家具,儿女结婚的橱子和柜子很多都是梧桐做材料。
我不知从哪里看来或听说古代的琴很多都是梧桐木做材料,这个说法在我幼稚的心底栽下了一棵树,时日越久这树长得越繁茂:梧桐属于艺术,天然带有高雅与神秘气质。
老辈人嘴里更流传一句俗语:“种下梧桐树,招来金凤凰。”我不知道凤凰是个什么鸟,听桥头讲古的老一辈说大概模样像公鸡。谁家女儿长得漂亮或者有出息,人们便用金凤凰来夸奖,说什么“穷窝子里飞出一只金凤凰”。
虽然没有一个人见过金凤凰,但在院子里栽下梧桐树似乎就和凤凰扯上了联系,何况梧桐长得那么快还能打那么多家具!
湘西有个凤凰县好像是著名作家沈从文故乡,第一次游玩遇到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朴拙的四个大字“凤凰于飞”,为了查清这四个字意思我求教于百度,然后发现了凤凰和梧桐树之间美妙的联系: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蔼蔼王多吉人,维君子命,媚于庶人。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梧桐树大多是高直的,如果发现哪棵长歪了人们习惯把整个树头齐刷刷锯去,新长出的枝干便像得了教训似的笔直往高处窜。因为它木质松软,在我们“狗也嫌”的那几年常常拿它来证明自己的威猛,那几年电视里成天放映霍元甲和陈真的武打片,我们练到兴奋处便“嗨”一声挥拳向翠青或深青色的梧桐树打去,可怜的嫩梧桐青皮绽开流出翠青的汁水,我们便骄傲地炫耀并努力弯起大臂拼命挤出并不发达的肌肉。
儿时的记忆里杨叶可以吃,榆叶可以吃,柳芽可以吃,家槐的叶子也可以吃,但没听说谁吃过梧桐的叶子,虽然老人们说凡是猪羊能吃的叶子人们都可以吃,但我身边没有哪个人尝试吃梧桐叶子。赶集时看到熟肉铺子里用荷叶包大块小块的酱肉,往往在不停咽口水的时候傻傻地想能不能用梧桐叶子……
于童年的我而言,梧桐叶唯一的用处大概就是遮挡太阳,记得街头有棵老梧桐树,树下经常围满了乘凉的人,男人吸烟扯地里的庄稼,女人们纳鞋底子或者挽起裤腿搓麻线,女孩子围成蒜头模样抓石子,男孩子头顶团扇似的梧桐叶人群中泥鳅般钻来钻去。除了当帽子遮挡阳光,有时我们还会扯下几片大梧桐叶叠在手里当扇子扇风。
二十岁后离开了故乡,似乎也同时也屏蔽了梧桐的所有记忆。即使偶尔见到花开或花落,闲情似乎还没有萌生就被忙碌覆盖或淹没,鸡零狗碎穿梭在烟火与尘埃里挣扎,想那故乡的梧桐也只能寂寞地来来去去。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那天给学生讲授杜子美的《蜀相》这两句,“自”和“空”这两个字隐藏的寂寞与失落似乎一道闪电避开时空云雾让我失态复无语:我突然就想起了老家院子里那株梧桐,想起了儿时攀折过的梧桐花,想起拿着梧桐叶当扇子遮阳和扇风的日子,想起低矮的堂屋前掩映在梧桐花叶中间的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
那天我讲了许多,除了讲杜甫还讲了游子的乡愁以及四处漂泊无处寄托乡愁的那种悲酸与痛苦。
学生笑着说乡愁是故乡的炊烟。
我笑他们那缕炊烟以后可能只存在于文字和臆想里,因为农村早已没了做饭的柴火灶,烟囱里哪还会冒出袅袅升腾的青白色炊烟?
但我接着说虽然炊烟可能不再是故乡的标志,但乡愁却不会消失,比如一座山、一条河、一棵树甚至一声布谷的啼鸣。
就像侨居海外的游子看到黄色的面孔听到久违的汉语,或者打开书本偶然读到儿时背诵的诗句,他们也许就像此时的我们看到梧桐花,无尽的情思就会翻越叠叠关山落到小村庭院里那株梧桐上,枝头的叶片或花朵上那晶莹的闪光,也许是月光,也许是露珠,但只有你知道那是远方的行人托月亮捎回老家的湿漉漉的回眸,而月光下布谷长长短短反反复复的鸣叫,诉说的当然是无可消解的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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