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寺呦、尖山寺,磨的天爷咯吱吱……
每听到传唱于杨家寺坊间的这首民谣,心里总是温热暖和的。杨家寺并不是座“寺”,是一个乡镇,镇政府所在地沿峁水河溯流而下,河岸右边的士子村有山,名曰头起山。山脚,依山傍水的一青瓦农舍,是我舅妈家。
今儿得空来,是为着去趟尖山寺,舅妈一生精神依托的尖山寺该是什么样儿呢?
沿峁水河往西,车行十余里,就到了杨家寺土盆村,村南一条羊肠小道,悠长、崎岖,如银蛇,从峡谷昂首向上,七扭八拐,顽强缠绕于碧水绿树间。同行的五五、玉玉和我,便前后照应,撩起脚步,朝着直挺挺的尖山峰顶爬行。说是爬行,实在贴切得很。“山碰鼻梁头顶天”,海拔2364米的尖山寺,在峁水河川道突兀挺立,巍峨高耸,大有“势拔五岳掩赤城”的气概。
崖上一方碑,上写:“尖山寺,又名通天观,亦称西五台。”只凭这名字就知山之高、之险、之庄严、之孤寂与神秘。它安然居于礼县、甘谷、秦州、武山四县交界处,傲然俯瞰石鼓山脉之群峰,“石鼓震声通天应,土盆灵芝岁岁生。”
我曾和五五,子诺去过西和县悬崖对峙,绝壁千仞的仇池山;也去过礼县横峰侧岭,崇山深涧的大香山。而陇南的山多以奇石峭壁为基,彰显坚挺硬朗的特质,犹如骨骼强健,肌肉突兀的汉子。尖山没有这样的张扬个性,倒象一位高挑、圆润、丰腴、饱满的灵秀女子,温婉屹立天地之间,那一裙一带、一衣一袖,便是一座座紧密相依的支脉,支脉逶迤绵长,奇林秀木,珍稀药草蓬勃四季,让人欣然。喘息间,爬到高处极目远眺,山腰合拢绵延着几缕柔软的山山坡坡,一峰丁香开满山头、一坡草原牛羊徜徉、一湾玉带溪水潺潺、还有一湖碧水荡荡漾漾,阳光落处,恰似明镜。
尖山寺建有通天观,有玉帝、药王、八海神等神像,据传建于明成化八年,距今540余年。五百年前,远离科技文明的山乡一隅,要在深山荒寂的通天之尖山,建如此轩昂气派、雕梁画栋的庙宇,是如何的不易。非是乡民心中虔诚笃定的信仰,这一片石、这一方砖,怎么会穿越漫漫峡谷、辗转崎岖山路,挪移到这奇峰隽秀之山巅呢?
躬身、挥汗、喘着粗气爬至山顶,突见一独特景观,为加固山顶的庙宇,信徒们从河谷之四面八方,肩扛手提将“片片石”背挪到了山顶。石块有大有小,有长有短,不一而足,男女信徒各按力道,各尽其心,也契合佛家的“随缘”之意。工匠们自山腰打桩修砌,凭智慧、凭眼力,按石子大小、形状,巧妙拼接,一层层,一圈圈盘旋而上,直至巅峰,转弯处设台阶,供人通行。
片片石筑的地基,浑圆,坚实,支撑着有神的庙。在我看来,更像一部厚实巨著。背负、承载无数人的前尘过往,泱泱旧事。谁又能说这每一片石,不是一本书、一个故事呢?片片石子,片片心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飘飘渺渺,烟火人间的故事半掩半遮在苍茫的历史尘雾中,多美?多悲?多幸福?多凄凉?五百多年间,密林深处,踉跄的褴褛衣衫也好;羊肠小道上,策马急行的华服商贾也好。都将那浮躁的心、凄苦的心、光明的心、阴暗的心、谋求荣华富贵的心、祈盼飞黄腾达的心、渴望男欢女爱的心,甚至诅咒惩戒仇人的心,托载一片石,安放一颗心,刻画着或明或暗、或清晰或模糊的密码,寄存在这神山脚下、在这苍茫林海。心愿了却也好、心愿未了也好、心愿常在更好。只为着祈求、只为着安放、只为着倾诉、只为着一个不可与人言说的秘密,来此窃语。
拾阶、穿行,登上山顶。一缕风拂面,丝丝香甜,浑身舒适,几多欣然。抬眼、四望,湛蓝的天、绵延的峰、丝绸一般光滑柔软的草地,成双成对俯眉传情的牛羊,不为着吃草,草太多,吃不完,这山吃完那山还有。只为着落一身阳光,聊一聊情话,做个知心爱人吧,这景最是让我喜欢。恬适、淡定、不刻意,不做作。身后,庙宇错落有致,塑像与别处并无大区别,神有神的像,谁也不敢改。改了像,玉皇不是玉皇,药王不是药王的,谁来关照这烟火人间的纷繁。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尖山之四里八乡的民众信仰、归属、祈福。大抵不谓着山高,只信着有仙了。不畏风雨,不惧道险,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来来去去间,把自己也修炼成了神仙。
远处,我看见林子里的羊肠小道上,几位老者正背着片片石,挥汗爬行。恍惚间,我看到了我的舅妈,正弯着腰、大襟的衣衫敞开,一步一步,挥汗前行。
舅妈已故去多年,但我觉得她一直在,或坐在杨家寺镇士子村的崖脚地边,或依着峁水河岸边的老院子门框,或一摇一晃走在通往尖山的羊肠小道上,始终是平平淡淡的模样。
舅妈的家,就在尖山相望的头起山脚下,门前一条小河,清澈、婉转,河里有鱼,有虾米,静谧的夜里有柔情的蛙声。高大的洋槐树,香椿树在舅妈的门前罩起一大片的绿荫,舅妈不喜欢热闹,闲暇,总是一个人坐在树荫下,守着自己的日子,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村口。村口,踩着片片石过河就是汽车站。汽车站里会出现大姐二姐和我的身影。我们会从城里来,提着时令的蔬菜,香甜的蛋糕,舅妈最喜欢吃的西关里的粽子。我们轮换着来看舅妈,也来安放奔波疲惫的身心。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许多年,最平常不过。
舅妈三十六岁守寡,儿子远在油田工作,常年间回来不了几次,我和姐姐便是她最近最亲的依靠。舅妈和我们的母亲一样,在没有手机的年月,她日日里隔着河岸守望,象一尊雕塑,任岁月的风吹白了头发,任年轮的刀刻画上深深的印痕,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就那样将目光盯着一个未知的方向,悠长的汽笛声是舅妈心中的音乐,她在黑暗孤寂的漫漫长夜里,准点的起,为的是黎明时分,听那一声急促响起的汽笛,车走了才会来,舅妈是知道的。
舅妈不识字。解放初放的小脚,效果不明显,走不快,每遇事,必去尖山,而头起山与尖山相望咫尺,小脚走起来却似天涯。舅妈却不怕,劝都劝不住,总是偷偷的去。我哥出门旅游,她要去;我姐孩儿考大学,她要去;我调工作,她要去;子诺感冒了,舅妈还是去。半夜起床,带着干炕馍,一个人,顺着河岸走、进峡谷、穿过村庄、再趟河、穿密林,延羊肠小道爬上尖山。我至今不能想象这样的场景,一个小脚老太,当她爬上尖山,风凌乱着她的头发、汗湿了她的衣衫,她匍匐于地,虔诚祈福。而每去一趟,就是擦黑抹明的一整天,舅妈是用咋样的意志,支撑这一切的呢?更何况她摇的签、算的卦,我们都不信。
峰顶,通天观的照壁高大、庄严,让远离尘世喧嚣的心宁静、淡然。立于其下,俯瞰,杨家寺的川宽广;杨家寺的水舒缓;杨家寺的树木花草、牛羊稼禾柔美。一如尖山的胸怀辽阔、包容,落满乡愁,看得见舅妈的背影,有着深深地念想,可以将灵魂安放。
杨家寺呦、尖山寺,磨的天爷咯吱吱……
远处,背石爬山的老者吆喝着唱,声音温暖、宽厚、穿林透雾,和着阵阵梵音,飘上了天,飘向了地,飘向了舅妈微笑的那一边。
尖山在武山?尖山在甘谷?尖山在礼县吗? 不,我相信,我在杨家寺的山脚爬上去,尖山就是杨家寺的,尖山就是舅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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