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北京媒体热捧的十大、二十大苍蝇馆子,坐落在东城区的丹桂餐厅以紧挨三联书店、人艺的文化气质,超脱入市的沙县风装修,实惠地道的桂林家常菜反复上榜。如今东城区整改,这种胡同小馆必定不留活口,听说丹桂班去了朝阳SOHO,看来胡同里的灰姑娘,要变成时尚商圈的女魔头。
去朝阳SOHO淘漫画,同时也拜访这家“白天鹅”。路上我在想他们家一定会选用白色的简约风格,墙上没准还挂些广西特色。走到跟前,发现招牌换成了“丹桂人家”,这个名字听起来更加大方。进门那一刻,我不能说惊喜,我也不能说感动,我只能说嗔目结舌。
墙面确实白,白到只剩一幅毛笔书画,风格确实简约,简约的沙县新桌凳,还是那位眼镜大姐,一脸“吃不吃随你,老娘不差你一个”的表情。我捡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尽量避免脑袋被酸笋的味道彻底轰炸。菜单一如既往,脆皮鱼与啤酒鱼是主打,酸笋炒各种菜是特色,米粉是经典。我要了啤酒鱼、卤味粉、酸笋牛肉,扫射四周,细长的高跟,稳当的油头,一副副年轻面孔。盯着墙上的白底黑字,想起当时开在东四胡同里的丹桂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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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四不乏好馆子,开在东西湖统里,开在南北大街上,开在庭院深处中。他们不求故宫王府井过来的游客,也不捧鼓楼后海闲逛的文青。我曾经质疑一个四合院餐厅能否赚钱,瘦削的店长搓着核桃下巴一扬,
“看见这三房的包房了吧,每天只要坐上一房,这钱就赚了。”
我也质疑过一个北大街的川菜馆,他们家的回锅肉可以说是我心中的在京一觉,可惜每次去堂食不过三桌,拔着烟的老板笑呵呵地说,
“我们每天给XX大楼定制上百份套餐,我不赚钱我他妈开在这儿当旅游景点啊。”
东四这片正中心的二环地带,大街上林立集团企业,院子里群居机关单位,胡同里藏着分公司、工作室。人是铁饭是钢,饭吃多了的人就能闻着香踏入深处。一到中午饭点,定睛一看,三三两两的人熟练地拐弯抹角进来,点着倒背如流的菜品,嘴里聊着没有结尾的话题,眼睛不经意地瞄着时间。一到晚上饭点,勾三搭四的人跟着一只领头羊七拐八绕踏进来,这只带头人要么是白天把这里当作工作餐的,要么是和美食媒体挂上钩的。他们是胡同餐馆的种子用户、第一批忠实用户,餐厅的口味、份量、价格会因为他们改变。等到胡同餐馆名声大振,他们又成了边缘用户,转而投向更多僻静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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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桂餐厅就是开在东四美食江湖里的苍蝇馆子,说它是苍蝇馆子确实没有委屈它。说环境吧,最开始不过三张小木桌,说款式吧,酸笋是万能什么都能炒,说口味吧,闻起来酸臭吃起来香辣。我不是广西人,但广西朋友吃了说这里就是首都市中心的大排档“小桂林”,
第一次踏进这家“小桂林”,还是因为我摊吃的肥球老爸。坐一个多小时地铁去铜仁医院做检查,老爸在车厢里不停唠叨“丹桂餐厅”出医院往北三个地铁站就到,你看完眼睛我们就过去饱餐一顿。”
等我从医院出来,我只想大哭一顿,玻璃体混浊需要做切除手术,医生会把手术利弊全告诉病人,做与不做还是推给病人自己。在健康方面,我从没有经历过任何大打击,突然遇到身体某个部位溃烂需要切除,对我一个大学缸毕业的人,只感觉天降厄运,心理防线瞬间崩溃。
老爸听完医生的话反而如释重负,一出医院大门直奔彩票店买了三张大乐透。我瞪着散瞳后被僵尸异化的视角,看着他与彩票元的若无其事,我愤怒地网地铁站走。
老爸赶紧追上来,边喘气边说,
“知道你不高兴,不高兴咱们也得吃饭对不对,回去也没人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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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慢脚步,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早上五点就起床赶过来排队加号,肚子早已愤怒地嚎叫,再难过也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大哭一场。
地铁站出来又走了一段路,室外40多度的高温,拐进大楼背后的巷子,五平米左右的平房,没有招牌,昏黄的小空间,脏兮兮的桌面。看到这样的苍蝇馆子,一路上来的压抑突然爆发,我大骂一声“操”就往后走。老爸又赶紧冲上来,拉住我的胳膊,
“都走到这儿了,进去吹吹空调吧。”
看着前方被太阳照得通亮的水泥路,随了他意,又踏入小平房。老爸翻动泛黄菜单,来回选择,我能听见他的唾沫不断下咽。
“那就来个脆皮鱼、酸笋仔肠、螺狮粉,两瓶燕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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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镜大姐写过单子,拿起菜单转身就走。老爸赶紧殷勤地给我打开碗筷,堆着笑看着我。我摘下墨镜,任由空调冰冷的风吹打后背,想起排队候诊那些看得扭曲看不见的病人,想起医生说只要没有完全失去视力就是最大的胜利,我的眼眶“轰”一下涌出泪水。老爸没有递纸巾给我,我双手夹在两腿间,眼泪像瀑布无声落下。
等到第一道菜上桌,老爸倒了两杯啤酒,他碰过我的杯子,一饮而尽说,
“天大的事,人也要好好吃饭。”
“啪”一声杯底落桌上,我的思绪被瞬间打断,眼泪关了阀门。
第一道菜是脆皮鱼,外壳被炸得金黄,浓稠的酱汁包裹前后,筷子插入鱼肚,湛白的鱼肉裸露出来。我第一次吃到炸得如此焦脆的鱼,从外表看完全认不出这是只鱼,肉身里的鱼肉却又完好无损,咸香的酱汁被拿捏到位的火候倾入其中。两三筷子鱼肉下肚,医生刚才让我考虑什么已经忘了大半,果然,食物是最好的治愈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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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狮粉还没上桌,鼻子就感应到了它的大降光临,老爸“嗯”一声前走,接过螺狮粉就埋头大干。在宿舍我被螺狮粉威猛的势能轰炸了四年,依旧没有被这碗酸臭香辣的小型原子弹征服,而我老爸来我宿舍一次,对螺狮粉这款广西小吃竟有了相见恨晚的爱恋。螺狮粉是否正宗,有说是看酸笋,有说是看螺狮汤,还有说看粉,总之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莱特',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市井小吃最地道的味道,还是存在于市井中的苍蝇馆子。
长那么大第一次吃到酸笋炒仔肠,在我四川老家,小肠要么是卤味凉菜,要么是火锅烧烤,自家灶台上玩不出什么馆子花样。后来也在粤菜馆吃到紫姜炒粉肠、生爆小肠,或许两广人擅用小肠做炒菜,广西爱吃酸笋,就得此酸笋炒仔肠。酸笋这东西,闻起来酸臭,吃起来还是香,类似于一个摊位臭一条街的臭豆腐,放进口中那一刻,酸笋的内在好才表现出来。
北方天气干燥,夏天更是燥热难耐,只有大口大口地喝冰啤酒,才能降下心中怒火。老爸吸完一大碗螺狮粉,又要了两瓶燕京,一杯接一杯地给我倒满。
“很多事情当时看你觉得是难以承受的折磨,以后你再回头看,它又不一定完全是祸。”
老爸一杯杯地和我捧杯,又放下杯子,拿起筷子挑起几根酸笋丢入口中,
“我们要做的事是,天大的事也得好好吃饭。”
老爸紧盯着我,褪去嬉笑的面容,两只眼睛对我发射了两注光,包括其中那只西医已经宣判无救的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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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丹桂的第一顿吃得五味杂陈,老爸的吃饭哲学,苍蝇馆子的现实主义气质,曾经那个东四胡同里的丹桂餐厅成了我回忆的重要里程碑。
思绪回到这家时尚商圈里的白莲花,啤酒鱼端上桌,还是和第一次吃的脆皮鱼一样,从外表上看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生物,上冒的烟气夹杂着一股甜。我戳起一大块往嘴里送,最开始唇齿间是甜香,咽下肚后口腔里又是酱汁的咸咸味,鱼肉做得很有饱腹感,细嚼起来又很滑嫩。老爸也往嘴里塞了一大块,左边的脸庞嘟囔起来,筷子挑试着鱼身,像法医检查现场,
“这鱼勾芡重,鱼肉也厚,就适合这些上班族。”
社会主义魔幻不光是一到春节Fiona.、Eric都要回到家做阿凤、建国,还有恨天高收身裙、衬衫皮鞋一到饭点就忍不住想往酸臭麻辣跑,好不容易沙拉Pasta文雅一周,就让我去馆子好好吃顿饭吧,哪怕味道重,装修土,头挤头。
卤味粉依旧是老爸独享,他对粉面这种主食有着偏执的喜爱,再剥开几瓣蒜,这一顿至少也得9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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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笋牛肉的重点依旧是酸笋,我吃牛肉,老爸吃酸笋,吃到后面我感觉牛肉只是在给酸笋提味,难怪这个贪吃的肥球老爸一个劲儿地吃酸笋。每桌都点到了酸笋,酸笋与酸笋的电波在这个小空间里发射,不需要气功打坐,我感觉整个身体任督二脉都被打通。
在商圈里大家吃饭的节奏很快,稀啦稀啦几口,大家都吃完离座,满脸红润,嘴唇油亮,松开了腰带,解开了领带,头上还冒着吃饱的热气。碰完最后一杯燕京,我和老爸也起身离座,两位数的饭钱,吃得大腹便便。
跟着上班族走出“小桂林”,擦干嘴巴,穿好衣服,金光射进科技感十足的建筑,大家都得好好吃完一顿饭,再好好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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