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吊而死的人,当地民俗认为属于凶死,尸体不能归屋,盛殓还要请阴阳给攘治,做法,念经超度。
住在我们家的黑香娥是看见搭起的灵棚,听见哀乐,才从一个小娃嘴里,知道了儿子的死讯。她一把抛了拐杖,衰老的身子如注入了钢筋铁骨,硬邦邦疯癫癫过来,嘴里像含着一棵胡桃,叽哩咕哝,把棺材盖子拍得直响。黑玉英闻讯披麻戴孝跑过来,抱住了婆婆,才让老人从一种迷狂中清醒了一些。
黑香娥挣脱了手臂,红着无泪的眼睛,用手抚摩着黑玉英的脸,凄然地说:“我的儿,你不要哭了,小心哭坏了身子。三亮他是个促狭鬼转世,他走了,就让他走去吧,就让他走去吧,啊!”黑玉英听了哭得更伤心。黑香娥说:“我这个不孝儿呀,他忍心丢下我这白发的娘,丢下婆姨儿女不管不顾了。他太自私了,裹一张席子丢在野外就行了,还给他睡这棺材房子,他不配呀,啊!”几个上年纪的女人过来劝说讲着人死不能复活,活人还要保重的道理。黑玉英扶了婆婆回住处,老人一路上还是不停说着,“玉英,我的儿啊,三亮他对不起你,我这当姑姑的也对不起你呀!对他你简简单单挖个坑把人埋了就算了,可不要铺张浪费,不值啊!省点钱一家子还要过活呢。”黑玉英答应着,忍不住悲声又出。
停尸的第六天前半晌,到刘家帮忙的村人吃过了粉汤和糕,暂时无事,便散回各家或下地劳动去了。这时,赵黑出人意料来到了刘家,和站在院子里的黑玉英遇了个正着,两人无语地对视着。
黑玉英红着眼睛,端详着难得一见的老队长,见他一头乱发花白,两颊胡须黑灰,半张布袋脸成了一一块硬黑茄,半张好脸上的皮肉似乎在抽搐抖动。原本挺直如柱的颈项,被压缩般委向肩头。曾经那么硬郎的腰身朝前窝曲着,一双枯瘦如柴的大手抱在肚子前,两条长腿半吊着一条烂裤子,大脚上的黑布鞋,脏兮兮开了口子。整个人往那里一站,给人一种行将垮塌的感觉,唯一不变的要算棱角分明的额头,那刀劈斧斫一般的力度。
看着,看着,黑玉英鼻子一酸。赵黑嘴抽了几抽,闷声闷气问:“听见鼓乐响,这又是谁死了?”黑玉英听得有点愣怔,说:“你问这干啥,你病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还问这干啥呀!”赵黑说:“我明白着呢,就是不知道是谁死了。”黑玉英疑惑地问:“你要是真明白,你说我是谁呀?”赵黑说:“你是我宝子的他妈嘛。”一句话说的黑玉英,再也管不住泪水了。
会计赵柱子正好进院来放东西,看见了赵黑,稀罕地打招呼。赵黑又问谁死了?赵柱子说:“还能是谁,是刘三亮上吊死了。”赵黑嘴里“噢噢”着,半天才慢声慢调说:“我前天才派他到县城去搞副业了,他咋会上吊死呢?”赵柱子说:“黑哥,你又胡说话了,那都是过去多少年的事了。”赵黑的目光又转向了黑玉英。黑玉英在人前不敢失态,招呼说:“赵队长,你难得清醒一会,是不是早晨没吃饭,我让人给你热点粉汤糕,你到屋里吃吧。”赵黑喃喃说:“这个货死了,死了也好呀!唉!唉!唉!我什么时候死呀?”赵柱子听得不是意思,说:“黑哥,你尽说愣话,快回家去吧。”
赵黑听话地走到了大门口,又踅了回来要吃糕粉汤。黑玉英见状,招呼他进屋里坐在桌子上吃。赵黑却一窝身体,蹲在门口的墙根处。黑玉英端出来一碗粉汤和糕,他大嘴一张,只几口就进了肚。黑玉英往返了三趟,赵黑吃了三大碗七片糕后,还没有饱的意思。
黑玉英说:“柱子,你瞧瞧黄脸婆把个男人都饿成甚了!”赵柱子说:“那你说错了,我黑哥他现在是不识饥饱的,你小心把他给撑着了。”黑玉英不相信,回去又舀了一碗汤出来。看着赵黑吃得胡子沾汤挂油,她说:“柱子,你黑哥这个毛病难道真的就不可救药了?”柱子说:“他脑子萎缩了。还咋治啊!”
赵黑又吃完了,黑玉英接了碗筷不敢再给舀饭。她试探地问:“赵队长,你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呀!”赵黑没有听进去,站起来四处找寻,说把个东西丢了。黑玉英问是甚东西?赵黑右手掏进裤腰,从裆里捏出个虱子随手就扔了。黑玉英含泪摇了摇头,无限哀怨,拿了碗筷快步回了屋。
赵柱子送赵黑回到家里,黄脸婆恼怒地说:“这个不死的祸害,我刚上了趟茅坑,他就跑出去了。柱子,你是从哪碰到他的?”柱子也没多想,说:“他到刘家吃粉汤糕了,我正好顺路送回来。”黄脸婆脸上顿时挂满了云,泼口骂说:“狗改不了吃屎,我一天到晚白伺候这个东西了。病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一跑出去还就往那个婊子家里走,还吃人家的东西,也不怕吃得撑死了。”柱子说:“嫂子,你不要骂他了。刘三亮死了,黑哥还省得去吃糕。我还以为是你的主意呢。”黄脸婆说:“你快不要说好听得了,你现在把人给刘家送回去,刘三亮死了,让那个婊子每天给他管饭养老行了,我是以后不侍候他了。”
黄脸婆的骂话越来越难听,赵柱子听着出火,一拍屁股走了。留下赵黑垂着手臂,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他是对骂话不明就理,还是说心如佛定,早把一切当耳旁风了,对此谁也不得而知。
看见男人挂在胡子上的油糕渣子和粉汤汁,黄脸婆嫌骂着不解气,回屋找了一个笤帚疙瘩,出来就是一顿抽打。赵黑像个泥塑一样,直到黄脸婆打累了,他还站在原地。黄脸婆回屋歇了一阵子,出来看见他还傻站着,眼里空空荡荡,好象失了魂魄一样。黄脸婆眉头皱成一堆,连喊带骂把赵黑推进了西屋,咔嗒锁了一把大铁锁,钥匙往口袋里一装,扛了一把铁锹到自家的责任田劳动去了。
第二天一早,刘三亮被抬到沙漠里埋了。帮忙的村人照例要吃一顿白事宴的酒席。陈四被黑玉英请了当代东家主持酒宴。冯友友,赵满仓,赵大虎,高军,赵柱子都是爱热闹的主儿,自觉坐在一个桌子上。
席面上讲究十人一桌,这一桌只坐了九人,还空着一个位子。高军嚷嚷说不要再安排人了,咱们几个都是老爷们,身体壮实占地方,挤得太紧了难受。赵满仓说:“刘三亮活着时遇到这种场合,多数时候都爱跟咱们几个往一起挤,现在人说死就死了。他奶奶的,有啥的问题也太想不开了。咱们就给他空个位子,放上一副碗筷,让他也参加一下自己的葬礼宴席吧。”陈四就让人上了一套碗筷,还摆了一个小酒盅子。冯友友像模像样地给倒上了烧酒,碗里还举了两筷子菜。赵大虎说:“咱们跟死人可不能乱来,乱来会出鬼头的。要是刘三亮人死了魂还没走,就麻烦了。”陈四讥笑赵大虎胆小。赵大虎不承认,搬出了当年赵老四做乱的事说了一通。几个人一时都有点不自然起来,赶紧让端盘碗的小伙子收了起来。
一桌爱喝酒的人,吆五喝六,行拳猜令,很快就热闹起来,说话的嗓门大了,言语的内容也乱了,话题又回到了刘三亮的身上。
赵柱子说:“刘三亮这个人好耍赖,其实没胆量。那年因为他偷看厕所的事,我黑哥叫了在公安局工作的一个亲戚,来村里演了一出小戏,当时把他吓得能尿了裤子,逃到外面两三个月不敢回家。”往事重提,陈四若有所悟说:“原来那公安是假的啊!”赵柱子说:“假倒是不假,那个年长的是我黑嫂的一个姑舅哥,人家现在还在公安局里上班呢。”众人一个个慨叹说赵黑可真够有手段的。冯友友说:“刘三亮地下有知,他要是听到这么个原委,肯定气得又猴跳起来了。”赵满仓说:“刘三亮球出息都没有,光为找了个漂亮老婆。你说他不好好守着过日子享用,为几千块钱就上吊那个球了。留下老婆,又不知道要好活谁人了。”高军说:“你个花蝴蝶,是不是又动歪心思呢?小心着,刘三亮可是刚走了,听见踅回来拾掇你着。”赵满仓嬉皮笑脸说:“咱们都老球了,瞧瞧,一个个都弯腰趔胯,就是给你个大姑娘,你又能咋样呢。”
话说着,酒喝着,拳猜着,赵满仓的激情燃了起来,弄好大谈女人。他说:“女人脸蛋子只是个表面,真正漂亮的女人,那还是要看屁股蛋子呢。一般圆的都骚,扁的踏实,有坠肉的最没意思。”高军说:“你不要瞎呵呵了,你见过几个女人的屁股。”赵满仓说:“咱们俩押个赌,我肯定比你见过的多。”陈四帮腔说:“高军,这一点你肯定是输家。”高军嘴扁了。赵满仓更加得意,说:“这女人啊,大的不如小的好,小的不如别人的好,别人的又不如偷情耍耍好,偷情耍耍又不如偷不到的感觉好。要说最好的,那还是偷了女人,还不让她知道你是谁,那才叫本事。”陈四说:“天下哪有这种事。你不要吹牛了,舌头说话都打卷了。”赵满仓说:“谁说我吹牛?”高军反将说:“你不吹牛,你说。”赵满仓说:“说就说,那年我淌夜水,半夜回到村子里,黑灯瞎火就享受过那么一次好事情。”
冯友友正在与别人说话,听到只言片语,猛地掉过头来,眼睛直直地盯着赵满仓。赵满仓顿觉说漏了嘴,忙解释说:“我这是和大家胡扯呢,天底下哪有那么美的事呢。”高军没有看见冯友友的表情,追问赵满仓究竟享受的是谁?赵满仓心里发虚,端了酒杯说:“给你们说是胡说瞎谝呢,你们还当真了。”再看冯友友,慢慢地坐回了凳子上,低头看着桌面。
过了一会,冯友友说上茅房,走了就没有回来。赵满仓心里不安,说自己喝多了,家里还有点事也先走了。剩下的人笑骂两人是孬种,继续划拳喝酒。
在赵满仓必经之路,冯友友蹲着抽烟。等到人过来,他站起来拦住说:“你妈那个B的,你现在再给我把刚才的话说一遍,让我听一听。”赵满仓也是个男人,还口说:“你咋这么个毛驴,你骂谁呢。”冯友友说:“你个龟孙子,老子这么多年就等着鬼儿子亮相呢。真是贼不打三年自招,今天终于掀开了王八盖子,爷今天不给你放点血,真是对不起你了。”
冯友友从墙根处提起了一把锹头,抡圆了就朝赵满仓砍了过来。赵满仓转头就往刘家逃,冯友友边追边骂,就来到了喝酒的地方。赵满仓喊叫着赵大虎,人们听到声音急迫,都从屋里往出涌。赵满仓想冲进家里去,却被屋里出来的人挡住了。冯友友追了进来,锹头平端着就是一铲,正中赵满仓的屁股。还想再来一下时,冯友友被赵大虎给搂腰抱住了。赵满仓屁股上流着血,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很快,在众人的合力下,冯友友被几个男人紧箍着走了。赵柱子扶起了赵满仓,发现他血流不止,急忙叫了本家的一个小年轻,回家开来了小四轮车,把人送到了公社医院止了血,又转到县城医院缝了二十多针。赵满仓命是保住了,腿脚从此就瘸拐了。
事情经了公安局,人们才知道了尘封多年的密秘之事,多少年来,一直引为一碗村人的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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