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36 公里、 298 公里、 485 公里,高速路上又闪过一面路牌,我记住了公里数却没有看清地名,一直开下去,我感觉要到了。
我没有把握这辆小微面会不会突然抛锚,在这条路上它是我唯一的依靠,事实上它已经把我送出了很远。发动机的声音依然很稳定,只要有足够的汽油,我想,我能这么一直开下去。
记忆如高速公路一般漫长,我试着从那些逝过的路标中回想每段行驶过的路程,一开始满脑子只有笔直平坦的沥青路面,而画面却突然定格在了某处被压坏的路基之上。
想起了国道,当那条破旧的道路重新显现出来的时候,整个景象如此荒凉,而无法解释的是,在这种荒凉中却有带着一丝淡淡的温暖,暖得泛黄。
在那一条条蜿蜒狭长的道路中,我记起的,不仅仅是扬起的沙尘、不仅仅是两边的农田与杂木、不仅仅是一座又一座贫穷地村庄,还有一段旋律。
那时我高一,而那次是入学第一次春游,我总记不起目的地,但记得那辆在雨中迈着碎步一路狂奔的小中巴,沉闷地天气贯穿整个行程,车厢中犹如闷罐,不幸的是司机技术颇为高超,高超到频频迎着前方货车的尾气弯道超车,而更不幸的是我自小便会晕车。
当时我坐在司机后第一个位置,正不停数着树,这种方法能有效缓解晕车的感觉,也能让我知道目的地在一步步接近。
而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喂,你数什么呢?
我回答,数树。
女孩笑了,数树?
我说,嗯,数树能分散注意力,我晕车。
女孩没接话,司机却有些不耐烦,说,喂,小子,分散是分散,不过分散的是我的注意力,你这么念跟催眠一样。
我只好在心里数,可不想一打岔,却数错了,于是只能重新开始,当你专注于一件本来用来分心的事情后,你会感到更加痛苦,这就如你认真数完了一千只羊,结果天亮了。
恶心的感觉正不断上涌,突然一只耳机塞进了我的耳蜗,回过头,我看到的是身后女孩的笑容,那笑容十分爽朗,对比得我反倒如个扭捏的大姑娘。
女孩说,同学,一起听吧。
耳机左边连着她,右边连着我,其中的旋律让人无法形容,就算过了若干年,我依然无法准确说出那首曲子所带给我的感受。
02
思绪重新回到现实,前方是收费站,左右两边立柱上写着:“贷款修路,收费还贷。”
的确,我的房子是贷款买的,如果有人要从我的房子经过,我一定也要收费,不幸的是,我家在十二楼,通过的我房子只能放手一跳。得到必然付出代价,得到得越多欠的便越多,到一起结算的时候,你才会发现要还已经难以承受,当然,现在我只需要缴纳一些过路钱而已。
每到达一个收费站便代表到了一个新的地方,而那个地方始终不是终点。
音响中传出的仍旧是那段十多年前的旋律,封闭的驾驶室隔绝了外面一切杂音,眼前路面如水流逝,看不出丝毫改变。
这情景有些像某年的某天,那时高考刚结束,长途客车正载着我跟一个女孩去向一个记不起的地方。
耳机里还是那段听不厌的曲子,国道上的夜晚被两侧看不实在的杂木局限成一种狭长的形状,那辆客车抛锚了。
那时我并不当心车能不能修好,我当心的是,如果到了目的地,接下来该怎么办。
那个年代,校园小说中总有这样的情节,女孩为了男孩留在本地念大学,他们不顾一切坚守在了一起,这种桥段被变化出数十种形式,比如男孩去送女孩的那天,女孩哭着飞奔出月台然后紧紧抱住了男孩,说,某,我不走了,我们要在一起。
又或者,男孩总是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错过了送人的时间,当他飞奔到火车站的时候发现火车已经开了,于是他落寞地转过身,而这一霎那他却看到了女孩满是泪水的脸。
我还看过最离谱的一个,女孩头也不回上了火车,而火车开动后,驾驶员突然发现车头前站了一个男孩,驾驶员猛然踩下刹车,只听男孩大声吼道,我爱你!女孩终于无法自制地掩面奔下了火车。我当时第一个感觉是,这哥们嗓门挺大。
根据先人所描述,我绞尽脑汁希望能再想出其他可能发生的情形,而那些不靠谱的范例除了让我无知地以为火车刹车是用脚踩外毫无用处,直到最后才发现,这三年我对她的感情如同是将一块石子扔了出去,却指望那块石子会击中原地的自己,何况我扔出去的是一把细沙,注定风一吹就散。
于是这次旅行成了告别前的留恋,而这份留恋被暂停在了国道夜晚的路上。
那时应该是车的电瓶坏了,整个车厢只在火机打起火苗的瞬间有一丝光亮,而这一丝光亮也立即被浓烈的烟雾吞噬。
我拿下耳机,轻声说,要不我们下去透透气?
女孩说,不要,外面太黑了。
我推了推车窗,说,这里面不也黑?
女孩一捏我的手臂,佯怒说道,我喜欢在这里。
为了逃避未知的黑暗,人常常宁愿卷缩在更阴暗的角落,看着车窗外我突然有些害怕,害怕一走出去却发现无依无靠,也许她也有着跟我同样的恐惧,又或者这其实是我的懦弱,事实上每次她蛮不讲理的决定我都无法反驳,因为她总能坚定的告诉我答案,而我却总是举棋不定。
我紧紧抓住她的手,没有说话。
她却突然说,我会回来的,毕业后我就回来。
想了想她又说,假期我也会回来。
我还是不说话。
她甩开我的手死死盯住我的眼睛,问,你呢?你等不等我?
等,我一惊从喉咙中挤出了这个字。
这种离别对那时的我而言实在无法理解,分别四年时间是否真的意味着终结?实际上,几年时间的确一眨眼就过了,让我恐惧的是,那是我第一次感到面对命运的无力,这种无力仅仅体现在她留不了而我离不开。
想起来她每次要的答案都很简单,但面对这种“是”与“不是”的问题我往往会想得很多,可她不会给我时间去想,于是我只能敷衍,或者消极逃避。
接下来我问了一个很无聊的问题,我问,要是这车修不好了怎么办?
她竟然连想都不想就回答,那你就一直等下去呗。
开始我觉得是她不讲道理,我可以换车,可一想,车要真修不好我也只能等,一旦买了票,就算换车我也只能等着汽车公司来安排。
她走的那天,我还是去了,之前我满脑子想象的都是火车站的情景,可那天她去的是机场,现实与理想截然不同,她的家人几乎齐聚机场,而我所处的位置她一定看不到。
当时的情形不容我抄袭小说里的任何一个情节,只能远远看着她与家人告别,直到进入安检口,她突然回过头很大声地喊到,我走了!
那时我很后悔,我本可以装作巧合走上前去打个招呼,而事实上,我性格如此,直到错过才又陷入遗憾。
三个月过去,天气越来越冷,一天中午我接到了她打来的第一个电话。
才接起电话,便听到她激动地说道,喂,笨猪是我!三个月连信都不来一封,你玩野了吧?怎么样?想不想我?
我以为自己会十分激动,但那个时候我却变得莫名其妙的平静,我说,想。
听了我不温不火的回答,她显得有些生气,冷冷说,哦,这样啊,我爸给我买了手机,记着我的号码,就这样,挂了。
不可思议的是,分别三个月,我们的第一次通话我竟然只说了一个字。
我电话还搁在耳边来不及放下,这一刻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平静,因为我没想过她还会出现,所以我不知所措,而平静正是因为不知所措所带来的空白。
从接过那个电话起,我整天都在设想下一次通话的内容,这一刻我竟然如此想她,如此怕失去她,我反复斟酌每句话,直到晚上感觉再没遗漏才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打开了电话。
而这时,我的电话响了,她总是早我一步做出决定。
电话那头的她有些抽泣,喂,你是不是不想我了?我等你的电话一天了,你知道吗?我这边下雪了,我现在在宿舍外面站着,好冷啊 ……
我握着电话的手抖得厉害,眼泪一下便流了出来,我使劲摇着头说,不!不!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我不敢想你会来电话,那时候我根本没想好要怎么去说,后来我一直不敢随便回电话给你,我怕你突然又挂了电话,怕你再也不回来了。
电话那头笑了,她的语调又变得开朗起来,笨猪!你老这么磨磨蹭蹭的是不是要把我急死啊?
这一刻我只想告诉她我爱她,但那个字却一直堵在喉头,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你赶紧回去吧,别冻坏了。
她却笑了起来,呵,我现在不冷了!喂,笨猪,你知道吗下雪真美,我们宿舍下有片松树林,现在树枝上都盖了一层白白的雪,一片一片的,真像童话里的圣诞树啊,可惜了,家那边几乎不下雪,我也带不了你来看。
我说,不怕,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看雪,我们去更美的地方旅行。
那晚我一直听着那段熟悉的旋律,我梦见银色的松树林,雪花一片片飘落堆了厚厚的一层,一开始很美,可雪却越下越大,眼前被蒙得白茫茫一片,我恐惧起来两手拼命挥动想要扒出一片空隙。
03
现在我的前方也有一片松树林,高速路上一切匆匆流过,我们感觉一路走来似乎都是一样的景色,其实那是因为我们无法去注意每段画面独有的细节。
隧道在人们的想象中通常狭长而漆黑,身处其中的人一路摸索狼狈前行,直到前方出现了一丝光亮,于是绝处逢生。
目前却正好相反,夜晚隧道中的灯光照得道路异常明亮,车子驶至尽头再次一头扎入了黑暗,前方是一个下高速的岔口,要到达目的地我还要再走一段国道。
这是一段崎岖的盘山路,如今更是年久失修,看来是已经荒了,现在就只剩下两束车灯光晕随车身摇晃起伏,大约又开了七、八公里,前面出现一个急弯,弯道左面边缘被大片杂草覆盖。
我将车面向那片杂草,然后停了下来,车灯照射出去,看到杂草后面是一截断崖,灯光刚到断崖处便如同被斩断了一般,只能隐约看到下面黑乎乎的一片。
我灭了灯,点起一根烟,时间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空洞之中,这一刻我怎么也剥离不开阻隔在曾经与现在之间的那层硬膜。
直到最后一刻,你才发现,无论等待的过程是多么漫长多么痛苦,结局却总是来得那么仓促、那么突兀,而你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准备好去面对另一个开始。
这是在七年前的一天,我驾车行驶在这条国道上说的话,那一年,她毕业了,她真的回来了。
原话是这样的,我说,我等了四年,然后你用三秒钟的时间告诉我你回来了,之后再用三秒钟的时间告诉我你还要走,好,我就当自己是白痴,你想我再等几年?
她看了我几分钟,然后说,我没叫你等,你怎么就不明白?现在我们不是小孩了,难道你愿意我们将来一直待在这个小地方?我有更好的发展对我们的将来不更好吗?
我继续咆哮,是你的将来,不是我的!
她哭了,说,你就没想过跟我一起走吗?
我冷冷说,没有。
她说,那我们分手吧。
我铁青着脸,手紧握方向盘,不再说一句话。
路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大家谁也不知道该开向何处。
许久,她轻轻按住我扶着档位的手,轻软地说,别这样好吗?如果是最后一次旅行,能不能大家都开开心心的?
记忆中,我第二次跟她“最后一次”旅行,每一次都走得如此艰难,我转过头,看到她眼中满是期望,我说,嗯。
于是一路上她不断跟我说着她这四年的经历,我从没见过她这么罗嗦,其实之前我们还是经常通电话的,假期的时候我们也有过短暂的相聚,可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要将这四年里的每一分钟都说给我听。
她说其实四年前在机场她知道我来了,最后那句告别便是说给我听的,还说刚到学校的时候她很矛盾,即怕联系我又怕我忘了她,那次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外面的雪很大,为了等我回一个电话她足足在室外待了一下午。
我突然想起自己的这四年,竟然找不出什么来跟她诉说,等待只是一个空白的符号,没有任何特别的悲伤也没有任何特别的激动,我甚至怀疑这段时间是否存在。
天色渐渐已近黄昏,车子经过一个小镇,两边满是各种简陋的修车铺与食店,附近还有一个小型集市。
我停下车,看了看时间,说,要不今晚我们在这里留一夜吧?
她却回答,不要,还是抓紧时间赶路,别把时间浪费这种地方。
我犹豫了一下,说,那你下去看看有什么吃的,买回来车上吃,前面路不好走,别耽搁长了。
看着她快步走入集市,我突然想要是她不回来了怎么办?随即我发现这个问题很熟悉,就似那时我问她,要是车修不好了怎么办?她回答叫我一直等下去,想到这,一股无名火猛然窜了上来,操!老子凭什么要等!
不知为什么,想到她可能不回来,我竟然顿感轻松,那样我就不必再赶路了,我可以找个地方舒舒服服睡上一觉,等第二天打道回府。
正当我胡思乱想,她打开了车门,手里提了一袋食物,我不耐烦地问,好了吗?
不可理喻的是,人的想法往往会在几分钟内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一刻我感到这一路走得十分无聊。
她没有说话,只轻轻关上车门。
我随口问,你买了什么?
鸡蛋,给,她说。
我伸手接过来一口咬了下去,却发现鸡蛋上有些湿润,一入口立时尝到一丝咸味。
转过头,我看到她继续小心翼翼地剥着蛋壳,脸上一滴滴泪水不断滑落,我赶忙转回头,装作毫不在意吃着手里的鸡蛋。
天色已经漆黑,前面的路果然越来越难走,自从离开小镇大家就再没说过话。
要到了吗?她突然问。
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她想了想又问,你后悔了?
我冷笑说,后悔什么?后悔赶路还是后悔等你四年?
她低下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我们一起几年了?
我不回答。
她继续说,七年了,你只记得你等了四年,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一样守了四年?
她抬起头望着我,忍不住地抽泣着说,你知不知道?其实是我等了七年,因为我爱了你七年。
我真的不知道,这七年我也付出了,我不懂为什么是她等了我七年,我想说她强词夺理,可心中却说不出的刺痛。
我大声说,我也爱了七年!但最后你还是要走!
她无法克制地哭了起来,说,不,就算再过七年,我一样会爱你,你呢?如果再过七年,你还会不会爱我?
这算什么?我无法不明不白去执着一个空洞的爱,那太理想化了,再过七年?我既无法独自将这份爱延续七年更加无法将这份爱停顿七年,我感到她越来越不可理喻。
停车!她却突然喊了起来
我一惊回过头,不明白她怎么变得如此激动。
只见她一脸的泪水,几近于逼迫地问道,我问再过七年你还爱不爱我?!
我的火也冒了起来,这女人竟如此不讲道理,难道这种时候还要我回答会?难道我就应该事事迁就?
我大声吼了起来,够了!每次都是我让步,我没有那么多七年!我不等了!
那一刻我看到她惊恐的脸,随即我感到车身猛然失去了控制,之后我只感到身体不断翻滚,头部跟四肢不停被撞击,眼前事物被车灯晃得杂乱不堪。
那只是几秒钟的时间,等我再睁开眼,我看到副驾的车门开了,座位上已经没了人,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到不远处躺着一个人。
我发狂般爬出车子,只感觉左腿一阵撕心地疼,伸手一摸,立时摸到一片粘稠的液体。
我拼命爬到她身边,只看到她浑身发红,待抱起她,更感到她的身体如烧着般滚烫,那时候我如同梦魇,喉咙中发不出一丝声音。
过了好一阵,我才终于哭了出来,才想起慌乱地找寻手机,可手机早不知掉在了哪里。
记忆停止在四处找手机的画面,我的一切思维终止在了她最后问的那个问题,如果再过七年,你还会不会爱我?
《红色小提琴》,十多年前她第一次让我听的便是这首曲子,这首曲子源自一个故事,主人公的妻子因难产而死,于是他用妻子的血染红了自己的小提琴,从此那份爱辗转数百年不曾停止,我终于明白了给我听这曲调的人,原来一直以来我执着的只是时间,而她执着的是那份如鲜血般纯粹而热烈的爱。
现在我终于可以回答她最后的问题,这段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旅途终于要走到终点,无论你曾经等待得多么痛苦结局总是来的那么突兀,《红色小提琴》轻轻鸣奏,我的目光一直从前方断崖望了出去,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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