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

作者: 菩提树下一沙粒 | 来源:发表于2021-12-16 18:31 被阅读0次

    ~1~

    “谁打我妈妈了?”一个八岁的小男孩忽闪着机灵的眼睛,愤怒地叫着。

    “没人打她,她只是生病了。”旁边的大姑赶忙回答。

    “为什么不送大医院?”小男孩依旧生气。

    旁边,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床上,躺着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女人。

    她,就是小路。

    此刻,她静静地躺着,眼睛紧闭,面色苍白,唯有那一头乌黑的浓发,彰显着主人以前的风姿。但是,她再也不能听到儿子的声音了,再也看不到儿子调皮的笑容了,再也不能抚摸儿子稚嫩的小手了。她,已经无奈地抛却了对红尘所有的执念,去了。

    这一幕,何其熟悉!

    三十多年前,小路五六岁。

    那天,正于外面玩耍的她被奶奶急惶惶地抱回了家。

    屋内,床上,躺着生病已久的女人——她的妈妈,那是个清秀美丽的女子。

    小路欢快地扑到窗前,甜甜地叫着:“妈妈,亲亲!”

    但是,女人仿佛没有听见,任凭床前的小路怎么叫,她好像都无动于衷,依然倔犟地闭着眼睛。

    从此,小路便没有了妈妈。

    但上帝是公平的,他关上了母爱这扇门,却给幼小的她开启了另一道门——小路有疼她却能干的奶奶。

    慢慢地,小路长大了,美丽善良而内敛,一如她曾经的母亲。

    期间,她目睹了父亲的再娶又再娶,也见证了一个又一个弟弟妹妹的呱呱坠地,也渐渐明白母亲生病去世的原因。

    她的妈妈——那个柔柔弱弱的秀气女子,在父亲暴躁脾气的威慑下,对于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轨,只能一忍再忍,憋进肚里,任其烂掉,生出毒素。最后,郁郁而终。

    但是,这个世界的残酷就是:有些事情,哪怕你知道了真相也无能为力啊!

    她不敢也不能去恨自己的父亲——那个强势的男人。甚至,那种恨最后竟然完全转了性,她开始完全地依赖并佩服起父亲来。毕竟,父亲够强悍,够能干,够能给人安全感。

    这种状况直到她开始跟着婶婶照顾叔叔家的孩子才有了些许变化。

    那个时候,叔叔婶婶皆忙于工作,无暇照顾自己的孩子,她便被父亲派了过去。

    婶婶年轻,不比她大多少,但读书多,见识完全不同于一直身在农村的她所接受的那些观念。她有些兴奋,又有些不知所措,甚而还有些迷惘。

    每次,当看着婶婶匆匆跑着去上课的背影,她抱着小小的堂弟,心中充满向往和敬仰。尤其,叔叔婶婶的相亲相爱,更是打破了她之前对于婚姻的那种错误认知。

    闲暇时,她也开始学着婶婶的样子去读叔叔家里那多得数不过来的书籍。

    而婶婶,也经常会指导她怎么处理生活中的诸多琐碎事情。有的时候,婶婶会趁周末时间带她去自己娘家、兄弟姐妹家里。她也接触了更多可爱可亲的人。

    那个时期,她开心而充实,甚至白了许多,还胖了些。

    ~2~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

    转眼,小堂弟慢慢会说话了,会走路了,会和她对话了。

    而她,也开始有人来提亲了。

    她惶惑,兴奋。她盼着自己有一个疼她爱她的男人,盼着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那个家温馨而恬静,没有争吵和背叛。

    其实,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原来曾经“引以为傲”的家了。

    于是,她结婚了,和那个男孩从初次见面仅仅不过半年的时间。

    其间,婶婶曾经劝过她。

    婶婶语重心长地说:“小路,婚姻是一个女人一辈子的大事儿,不能儿戏。你和他不过见过几次面,彼此了解不多,不要急于结婚,等彼此再熟悉些,再考虑,也不迟啊!”

    当时,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微笑着,感动着,但对于家的渴望却使她执拗地遵从了内心的愿望。

    她离开了叔叔婶婶,真的拥有了自己的家。年轻的老公和青春逼人的她,甜甜蜜蜜地生活着。

    每一次,去婶婶学校,她都会和婶婶分享自己的快乐。

    如果一切正常,小路显而易见但会有一个幸福而美满的婚姻,也算是上苍的厚爱和弥补。但世间事儿,往往不如人所料。

    慢慢地,小路来学校找婶婶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来之,言语间亦总会不经意地提及她婆婆的霸道和挑唆。眉目里,若有若无地会平添一丝忧愁。但这些又会被她一笑带过,似乎,她依旧幸福着。

    而婶婶,忙于工作和孩子,亦没有觉察出小路那隐藏着的失落。

    后来,小路离婚了,带着对美好生活向往的破灭和满身的伤痛,重新回到了那个她努力逃离过的家。

    生活,仿佛从不曾改变过。家,还是那个样子。奶奶,也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劲儿。父亲,一如既往地嗜酒如命,而后发酒疯,和那个后娶的妈妈吵架打架。后妈一成不变地懒,不改初衷地假笑,敷衍。唯一有所改变的是:大弟和二弟住校了,妹妹结婚了。他们三个都离开了这个家。唯有自己,还在苦熬着。

    于是,小路愈加地安静,愈加地勤快。

    ~3~

    那日,小路和素日里一样,早早地起了床,百无聊赖地做着家务。

    一个陌生的女人来到家里,冲着她不停地笑。

    晚间,奶奶有些忧愁地告诉她:又有人来提亲了,不过是个二婚,还带着个女儿。

    咋闻此讯,小路有些难以置信:自己已经不是黄花大闺女了,还会有人要?内心里,她有些感激那个看上她的人。这个人,肯定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

    及至见了面,男人的强壮和孔武有力更是深深地征服了她。于是,在姑姑的强烈反对下,在父母的“如释重负”中,她以比第一次更快的速度结了婚。

    男人,确实能干,但脾气却异常地暴躁执拗,比及自己的父亲,过犹不及。

    小路依旧微笑,尤其回了娘家。

    当妹妹姑姑问及她的生活,她总是爽朗大气地说:“挺好的!”

    当姑姑谈及男人的坏脾气,她总会说:“男人不就那样吗,我根本没当回事儿!”于是,大家也就一笑了之。

    其实,她的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没有人知道。

    但是,看到妹夫对妹妹的柔情蜜意,千依百顺,有商有量的幸福,她的心里,不可能无波无澜吧!

    小路日渐消瘦,而日子,却依然看似如常地缓缓流过。

    随着两个孩子的相继诞生,小路的脸上,添了些许媚色。男人的脾气亦不再似从前那么暴躁,也更加卖力地干活挣钱。但是,他开始不允许小路经常回娘家,尤其两个孩子。否则,他便大发雷霆。

    小路依旧地不言不语,依旧地微笑,依旧地看起来不在意,依旧地让人感觉她是幸福的。但,在家里,她愈加地小心翼翼,对男人,愈加地周到伺候。

    孩子,象两棵春天里的小树苗,快乐而无忧无虑的成长着。他们,看不到妈妈眼中的忧郁和无奈。

    有人说:长期的忧郁情绪的堆积最终会在身体上爆发出来。

    小路生病了——甲状腺瘤,不是太严重,做了手术。

    一年后,她中风了,嘴歪眼斜,住院许久。

    两年后,她再次中风。

    男人带着她,辗转于医院和家,脾气愈发糟糕。

    出院后,小路更加沉默,但依旧微笑,依旧大声地说自己过得好。但身体却极不配合,小路更加消瘦。

    大家已不以为意,依旧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

    但身体毕竟不是机器,小路走路开始打颤,她无力去做饭,无力整理家务,但依然勉强为日日外出干活的男人做好饭。此刻的她,时时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她想如之前那般风风火火地干活,说话,但是,沉重的身体却使她日日流连床榻。

    男人脸色日益阴沉,冷言冷语不断,却也无可奈何。

    “我好想去找叔叔看病啊!可是,我已经带来这么多麻烦了,还怎么张嘴?”这个念头,盘桓于小路心头许久,但她依旧沉默,微笑。

    总算,父亲看到了女儿的消瘦,诧异一向健康的女儿怎么成了如今的鬼模样?

    于是,小路想让叔叔看病的愿望得到了实现。

    她很兴奋,脸色似乎红润不少。

    到了叔叔所在的城市。

    在叔叔的指导下,她做了一系列的检查,结果居然是严重营养不良,严重贫血,还有胃溃疡。

    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大病,她的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要去叔叔家里了,她有些期盼,又有些害怕。她有好久没有见到婶婶了,而今这个样子,她又怕婶婶怪她。

    叔叔家在三楼,她提着劲儿,努力让自己挺直腰背,努力让自己走得快些。但这身体却不给力,她佝偻着身体以自己认为最好的状态一步步向上走着。

    刚拐过弯儿,小路便看到守在门口的婶婶正伸着脑袋朝下望着。

    看到她,婶婶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还是那个曾经走路带风,快言快语的女孩儿吗?怎么像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太太?

    她赶紧跑过去,伸手搀着小路,道:“怎么回事儿?我几年没见你,竟瘦成这样?”

    “没事儿,就是营养不良。”

    婶婶搀着她坐到沙发上,问她想吃什么想喝什么?

    小路心里一股暖流滑过,眼里略有泪意。

    “下午还要再检查,不能吃饭。”小路男人解释着。

    这个男人,在外对小路体贴备至,一副天下好男人的模样。

    婶婶坐下,问及她身体的状况,面露忧色,继而交待她无论如何都不要糟蹋自己的身体,哪怕不想吃,不想动,也要努力让自己动起来,让自己吃下去。

    ~4~

    又回了家,小路信心满满,她要好起来,然后出去找份儿工作,再也不要如此生活。

    但被长期虐待的身体岂是那么乖巧听话的!更何况,男人一回到家里,便又恢复如初。

    那个家,冷清,没有人气。但小路挣扎着起来给自己做饭,吃下去。可心中的憋屈就像长了草,“噌噌噌”地四处蔓延。

    那一天,姑姑打来电话,言及准备给奶奶提前过生日,希望她能到场。

    她有些想去,又害怕男人不让,犹犹豫豫中,她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提前这么多天,到正日子了看怎么过?不过也行,提前给奶奶过生日我还能去,真到了那天,我可能去不了呢!”

    真是一语成戮。

    那日,她高高兴兴地和众人一块儿给奶奶过了生日,但时不时地老感觉喘不过气来,且不时地会出一身冷汗。那种不舒服、濒死的感觉让她害怕,但大家皆以为是她身体长期虚亏所致,并没有放在心上。

    第二天中午,那种憋气、出汗、濒死的感觉再次出现,小路让女儿给自己揉了揉心口缓解,而且,严令女儿打电话讲自己的情况。

    下午五时多,男人回了家,看到小路苍白的面颊,还有那满头的大汗,感觉不好,急忙给叔叔打了个电话,言明小路的情况。

    叔叔毕竟是医生,一听这种情况,便要求他立即送小路去医院,越快越好。

    姑姑听说此事儿,急忙忙赶了过来,陪着小路上了车。

    还好,那种憋闷感慢慢消退,小路只觉浑身无力,但身体似放下了千斤重担。她又开始微笑,说自己没事儿。

    车子走走停停,终于,医院在望。大家心头一阵欣喜,而就在此时,小路大叫一声:“好难受!”随即便不省人事。

    抢救,再抢救,但,为时已晚,现代医学亦不能再让这个昔日明媚的女子苏醒过来。

    小路,终于自己做了自己的主人,不甘不愿地去了,留下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一个人,孤独地去了。

    于是,便有了开篇那一幕。

    小男孩儿,即小路的儿子。她,自幼丧母。而她又让自己的孩子也经历了这一切。

    这难道就是命运的循环重复吗?

    小路,终于摆脱了身体心灵的折磨,抛却一切,化作一捧灰烬,了了毕生的心愿。正如她自己的名字,一生皆小路,从没踏上平坦的大道。

    附:谨以此悼念我曾经的侄女,愿你在天堂安好,没有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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