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五十岁,看上去有六十岁,脸黑,穿着不讲究,就显得老。
他早早地就秃顶了,从额头望过去,头顶比两边高出一岭子,像个山岭,看不到那边的毛发和头皮。头顶两边的毛发倒不稀疏,比同龄的人还稠密了些。不但稠,还黑,三十来岁年纪的黑发;两道眉不长,短促得很,这是因为眉两边的眉毛脱落了不少,形成了细细的一道;而中间,像是毛笔点了个顿号。他的两只眼睛不大不小,看上去总是笑眯眯的。他本来是双眼皮,由于老是笑眯眯,双眼皮就不常露出来,躲着人似的。慈眉善目,用在他脸上,倒是恰如其分。他的鼻梁高挺,但不笔直,鼻梁的正中爆出个疙瘩,高出一块。他的嘴常咧着,露出高低不平的牙齿,那短的牙齿像是用锯子锯了半个,都问他是咋弄的,他始终没有说过。有人猜是喝醉酒碰的,可是咋不碰掉牙根呢?他真的是爱喝酒,几乎是天天喝。他不在乎醉,要的是痛快。他的酒海量,半斤酒给没喝一样,每次都少不了四大杯,差不多有一斤。
他的耳朵大,耳垂也不小,好多人说他有福气,福气都在耳垂上。
他身上的衣服花哨得很,说花哨,不是说花里胡哨,是不搭配,颜色不搭配,季节也不搭配,有时候是大红大绿,有时候是黑白分明,有时候夏天穿着秋天的秋衣,有时候秋天穿着夏天的短袖。他没有季节感。这天的装扮就很特别,他穿了蓝色夹克上衣,拉锁在中间半吊着。他似乎从没拉到脖颈那里,说那样太受束缚,仿佛用绳子捆住了他,仿佛扼住了咽喉,出气不顺畅。他总是敞着怀,不管是秋还是冬,不管是晨还是午。
夹克里套了个秋衣,有点像海军服,但不是,它的兰格格不是粗细一般,而是上半部分粗,下半部分细,这种秋衣领口大,让他露出了整个脖颈。他的脖颈爆出两道粗壮的筋,筋中间又有几个横道的肉,不过那肉是松弛的。
烟从没离开过他的手,一天两盒,不说好赖。他的手指被染黄了,但现在看,看到的倒不是黄,而是黑,或者说黑黄。黑黄是怎样的颜色呢?看到后有什么感受呢?他没弹过烟灰,任其自生自灭。
他家有个拖拉机,不但耕种自己家的地,还帮着别人家干活。当然,不是白干,不管是犁地,还是载货,都是要收费的。也因此,他很少闲下来,在风里雨里奔波的时候多。一旦闲下来,不是喝酒,就是赌钱。他赌钱的手段高,赢时多,输时少。正是靠赌钱,他家的三个孩子都不缺钱花。有人嘲讽他,别看样子不强,有本事着呢!他就嘿嘿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还有一副自得的神态。有人以为他玩钱时耍着什么花招,就把眼睛瞪圆,死盯着他的手,看有什么小动作。盯啊盯,眼珠子快滚到地上了,还是没看到花招,看到的只是指甲泥,指甲里灌满了黑泥,那么的坚实。
裤子本是绿色的,时间长了,成了墨绿色。他不爱穿,这条裤子还是小儿子给他的。他的身上常穿着儿子剩下的衣裳,包括鞋。他从不愿意穿新衣服,年轻的时候也是,他觉得穿新衣服太作假,给演戏似的。老婆给他做的、给他买的新衣服,他总要揉皱,或者先让儿子穿。他脚上的鞋,是老婆的懒汉鞋,老婆脚大,他脚小,穿的号只隔一两个码。老婆就说,以后买鞋,我就买大一号的,我不穿了你穿,或者你穿一天,我穿一天。他说行,和老婆穿一双鞋,比穿一条裤子说出去好听。
他挣过不少钱,但都花掉了。他花钱的地方多——孩子上学,孩子结婚,每个都需要几十万。他有时候就叹一声,谁让咱生了三个带把的呢?但不是真生气,是佯装,是卖乖。他的老婆是真不高兴,她说,怎么不生两个闺女呢?有两个闺女,咱家早攒下一百万了。他给老婆说,别不知足了,咱村多少人家想要儿子,还没有呢,他们不知道多眼气咱们呢。
可是,咱却受这么多累,成辈子没个消闲的时候。你看你,才五十岁,给七十老头一样。老婆还在抱怨。
没啥,只要咱没病没灾,苦点怕啥,累点怕啥?再苦再累不是一天天都过来了?咱天天乐呵,比他们有钱人还幸福呢。
可是当家的,咱以后花钱的地方还多呢,咱爹咱娘老了,不能照顾自己了,以后咱就得天天在家照顾他们,咱就不能出去了。老婆还在担心。
不怕,不怕,车到山前必有路。咱的孩子都成人了,都能挣钱了,就不用咱爬天摸地干了,后半辈子就要享清福了。
你想的美,光想好事。要是孩子不孝顺呢?要是儿媳们管得紧呢?
没事,没事。他还是不发愁,没有一点的不安。有时候他答不上老婆的话,就嘿嘿笑,直到笑得老婆发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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