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个长期存在于我内心的问题:“我该如何度过这一生?”这句话还有后半句,“才不枉我母亲给我的这条命?”
我始终被很强烈的死亡阴影笼罩着,因为我的母亲是在28岁时病逝的,而我马上就要到这个年龄了。(我好像无意识地把28岁作为一条生死线,越临近,越焦虑。)
欧文·亚隆在论述人的死亡焦虑时,谈到有些人之所以对死亡充满焦虑,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空过一生的,没有活出真我或者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我同样一直在焦虑,随着年龄的增大,当死亡日益临近,我似乎没有什么成就,活得一团糟——没有稳定的工作、擅长的领域,只能零星靠接几个兼职养活自己,不断靠出卖自己的时间来获得微薄的收入,成为一个替别人空忙的闲人。
一如济慈的墓志铭:他的名字写在水里。(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ten in water.)
像我这样一个普通人,我的名字又何止写在水里?!
我是一阵风,无法停留,无法捕捉。
每当我触碰到这种无力感时,接下来我便会习惯性地想去探索生命的意义。
可又悲观地发现,那些哲学家,人类中的聪明人,早已在书中这样判定:所谓的生命意义本质上就是没有意义。若要消解生命的无意义感,只能自己去赋予意义。
可是“我”太渺小,太平凡了啊,又有什么力量去定义“我”的生命意义呢?
别人的道路我走不通,自己的道路又找不到,我持续性地感到迷茫,就好像一个人身处在孤独的荒野,四下无人。
我渴望被看到,被指引,被支持!
与此同时,我对母亲赋予的这条生命一直有强烈的道德感。我是她生命的延续,是她一部分细胞的分裂,她短暂地活了28年,留下一个我,如果我也不好好过,会不会有点对不起她?
2.
我母亲死的时候我虚岁4岁,实岁3岁。听大姨说,母亲葬礼那天,我在门口的泥地里,开心地拿一根长竹竿挖洞。
那时的我还太小,搜遍回忆,只有一段异常模糊的片段:
好像外婆要进屋了,妈妈说:“外婆来了,快躲起来。”我从小就爱做这样刺激的游戏,我轻车熟路地掀开母亲的衣服,把头枕在她的肚子上,然后让妈妈把衣服盖好,外婆进来以后假装问:“我们妹妹呢?”我笑嘻嘻地躲着,内心充满紧张和兴奋。
在这个场景里,我看不清母亲的面容,唯一能清晰感受到的是她温暖柔软的肚皮,枕在上面,我感到非常安全。
另一段我幼年期和安全感相关的记忆是外婆哄我睡觉。(我母亲死后,因我父亲的家里只剩下两位男性,没有女性照料者,所以不得不把我寄养在外婆家,我在一幢老旧的两层楼小房子里住了3年,期间很少见到我的父亲。)
在某个夏日的夜晚,我们在二楼的卧室里,外婆把我抱在怀中,轻轻地哼着歌,我并没有什么睡意,无聊地盯着东面墙壁与天花板所接壤的角落里的一片印渍,我盯着它,极力想象这个图案里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而身体的感受是,我被外婆松弛的肉轻柔地包裹着,我感到非常舒服。
这两段印象是我人生最初的安全感,而6岁之后的童年,则开始陷入恐惧与不安中。
3.
6岁,我该上幼儿园了。父亲把我接回了家,同时又迎娶了我现在的继母,她矮小、野蛮,成了我童年最畏惧的人。
很多年后,我已经看到了她的成长局限——她没有做过母亲,所以缺乏天然的母性,无法与孩子共情;她幼年贫苦,从小长于“打是亲骂是爱”的家庭氛围中,见识有限、教养有限的她,只能照搬她童年的那套严厉家教。
纵然我可以理解她的局限,但我仍然无法疗愈她对我造成的阴影与创伤,大概潜意识里,哇依然无法原谅。
她是家里的权威,一旦有对立的声音冒出来,她就会声嘶力竭地反击——用尖利的声音、粗鲁的语言和行为。
小时候,我最害怕吃饭,因为我吃不了太多,但她急于让我吃得健硕,于是每次都给我盛满满一碗饭,我只能强迫自己吃完。有一次家里炖了鸡汤,她让我鸡汤配饭吃,吃到后面我实在是吃不下了,但一看到她露出不悦的神情,我就害怕地不行,只能继续往嘴里硬塞。最后我全部吃完,但在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吐了一地。(我至今都能感受到鸡汤油脂发出的浓重腻味,以致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对于鸡汤有阴影,拒绝喝。)
呕吐的时候,我内心有一种隐秘的畅快,好像用身体实现了一次她无法反击的小小的报复。
我不清楚我对自己身体的不在意是否和童年时期的身体反抗有关系。但那时候,每次身体越是脱离意识的控制而反应出生理现象,总让我感到隐秘的快乐。好像我的灵魂分成了两个,一个能确确实实感受到身体的难受,另一个则像恶魔一样体验着快乐,并希望拉长这种痛苦。
4.
不知从几岁开始,我患上了慢性支气管炎和慢性肺炎,两病交加让我更加体弱,成了父母常年要负担的药罐子。
六年级以前,每到换季我基本都会生一次病。每次发病,都会被辱骂,父亲沉默地带我去看病,打针,继母则歇斯底里地责骂我没有乖乖的。
在我们家,生病是一种犯罪。因为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好,收入不高,加上生母生病时欠的债没还清。
长大一点后,我养成了每次生病之初都极力隐藏的习惯。比如喉咙发痒想要咳嗽的时候,我就马上借口离开父母面前,跑到隔壁房间趴在棉被上咳,因为这样的咳嗽能够动静小一点。还有就是,生病期间我会比以往更小心翼翼,更懂事,更迎合父母。
每次生病,父母都会习惯性给我定罪:你一定是因为衣服没多穿生病的…你一定是因为白天出了汗以后把衣服脱了才生病的…
他们就像无情的法官,而我只能静静承受他们替我找的犯罪理由。
5.
大概我唯一的救赎,是祖父。他总能挺身而出保护我,但能力不够,庇护有限。他也因为护着我而和他的儿媳闹翻,导致他在患上帕金森之前,总是家里最孤独的人——一个人烧火、一个人吃饭,家里人很少和他说话。
而我要始终牢记继母的告诫,不许和祖父讲话。
虽然我在心里无限感激他对我的无条件支持,但迫于压力,我在继母在场时要少和他说话,要喊他“老头子”而不是“爷爷”。
这件事,直到现在都让我充满羞耻和愧疚,我,我是多么忘恩负义啊!在爷爷在世的时候,我竟没有好好待他,如今他已故去,断绝了所有弥补的可能。
其实在他过世前两年我是有机会回报他的,我可以在家里好好给他端茶送饭,但是他作为一个独居老人,那时生活环境很差,又总爱捡垃圾回家,所以每次回家我只是进去叫一声,然后就回避了。
我对责任的逃避和没有担当,好像从这件事上就能初见端倪?
6.
关于童年的恐惧,我有一段很清晰的印象:
有一次,我大概又犯了什么“错误”,我意识到又会迎来一场异常激烈的责骂,于是害怕地躲到了祖父屋的床底下。那里又脏又暗,我希望能快点被找到,又希望能慢点,再慢点。
我那时已经很有心机:要表现得足够可怜,从父亲那里博取同情心,然后为我化解来自继母的攻击。
同样的示弱手段,我还有一段记忆:
在继外婆家,我好像又因为什么事情而可能遭到继母的责骂,于是我躲到一个人们不常去的房间里,后来是舅舅找到我的。他安慰我“不要哭,你妈妈不会骂你的。”但我不相信,我以极尽可怜的姿态和哭泣来博取他的同情,以此来增强不会被骂的信心。
7.
我对父亲是什么感觉呢?大概是非常依赖但是不够信任的。他是给了我生命和社会身份的人,所以小时候的我一定非常依赖他。这个主要表现在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一度非常害怕父亲会突然离世。
每次他加班晚归,我都会恐惧地想象他是不是在路上遭到了车祸?他会不会死?他死了继母是不是要离开我们家?谁来继续供我?……然后我就在心里不断祈祷,让父亲平平安安回家吧!
而对父亲的芥蒂和不信任,则来源于每次遭到继母的责骂后,他的不作为甚至帮腔。
我想,物理上父母的在位和心理上父母的缺失,对我成长过程中的安全感和稳定感造成了极大的破坏,也让我长期游离在我的原生家庭。
前段时间团体课的入组访谈,带领者问我:“你好像很少谈到家庭?”“你好像并不确定你在家庭中的位置?”
是的。
自高中开始,我就有意识地开始远离我的原生家庭,这些年的离开-归来-离开-归来,无限循环,我好像始终找不到我的位置。
我没有在原生家庭中找到位置,同样,在社会的坐标体系里也没有我的位置。大概,这就是内心世界在外部世界的映射。
我是家中的独生子女,可是在这个简单的三口之家里,我竟然没有归属感?说来好像有点可笑。
那么,这么多年我是如何活下来的?只能说,长久的被忽视、不被看见、不被支持,让我养成了习惯孤独的秉性,我给自己筑了一道墙,在墙内世界里自欺欺人地活着。我的屏蔽能力极强,似乎所有的伤痛我都能有意识地覆盖,或者视而不见。
此外,我异常执着地把自己抛掷到永恒的荒野里,去追寻人生的终极问题。大概是因为,当人在体悟神性与无限时,才会意识到自己的脆弱与渺小,进而有意识地忽略过去所经历的不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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