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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安宁、孤独:关于《鉄笛先生》

音乐、安宁、孤独:关于《鉄笛先生》

作者: 貅貅 | 来源:发表于2022-07-19 17:15 被阅读0次

    在简书的诸多榜一作品中,《鉄笛先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说的主体是“我”与鉄笛先生之间关于音乐的对话,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却一开篇就吸引了我,从头看到尾,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多看了几遍。

    读第一遍,我以为是关于音乐哲学的故事;读第二遍,我以为是关于寻求灵魂安宁的故事;再读一遍,我发现作者其实在写一种绝对的孤独。七千多字的短文,却能叫人读出了七万字的层次。亞眠先生的文字与思想功力之深厚令人叹服。

    鉄笛先生

    鉄笛先生名曰独孤昭明。“独孤”这个姓氏很让人浮想联翩,小说里姓“独孤”的人大多都特立独行,鉄笛先生也不例外。“昭明”让我想起昭明太子萧统。萧统主编了中国最早的一部诗文总集《昭明文选》,而鉄笛先生恰恰也写过一本厚厚的《音乐鉴赏辞典》。不知道这是作者有意为之还是我想多了。不过,鉄笛先生的原型,作者在《为《叙说者》而写》这篇文章里说“是受了《太平广记·李谟》篇里那个姓独孤的老丈吹笛的启发”,于是我把李谟篇找来读了一下:

    李谟,开元中吹笛为第一部,近代无比。自教坊请假至越州,公私更宴,时州客会镜湖,欲邀李生湖上吹之,相约各召一客。会中有一人,以日晚方记得,不遑他请。其邻居独孤生者年老,久处田野,至是遂以应命。

    到会所,澄波万顷,景物皆奇。李生拂笛,渐移舟于湖心。其声始发之后,坐客皆更赞咏,以为钧天之乐不如也。独孤生乃无一言,会者皆怒。李生以为轻己,意甚忿之。良久,又静作一曲,更加妙绝,无不赏骇。独孤生又无言。邻居召至者甚惭悔,白于众曰:“独孤村落幽,城郭稀至。音乐之类,率所不通。”会客同诮责之,独孤生不答,但微笑而已。

    李生曰:“公如是,是轻薄为?抑好手?”独孤生乃徐曰:“公安知仆不会也?”李生改容,坐皆谢之。独孤曰:“公试吹《凉州》。”至曲终,独孤生曰:“公亦甚能妙,然声调杂夷乐,得无有龟兹之侣乎?”李生大骇,起拜曰:“丈人神绝,某亦不自知,本师实龟兹之人也。”又曰:“第十三叠误八水调,足下知之乎?”李生曰:“某顽蒙,不觉。”独孤生乃取吹之。李生更有一笛,拂拭以进。独孤视之曰:“此都不堪取,执者粗通耳。”乃换之,曰:“此至入破,必裂,得无吝惜否?”李生曰:“不敢。”遂吹。声发入云,四座震惊,李生蹙踖不敢动。至第十三叠,揭示谬误之处。敬伏将拜。及入破,笛遂败裂,不复终曲。李生再拜,众皆帖息,乃散。

    明旦,李生并会客皆往候之,至则唯茅舍尚存,独孤生不见矣。越人知者皆访之,竟不知其所至。

    《太平广记》中的吹笛老丈独孤生是一位扫地僧级别的高人异士,鉄笛先生的音乐造诣和隐士气质有吹笛老丈的影子,但也仅此而已。吹笛老丈如解牛之庖丁,属于深藏不露的民间高手,而鉄笛先生“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在大学里教授音乐二十年,而且已著书立说,妥妥是个专业人士。他与“我”的对话似乎在说着音乐,又似乎在说着别的什么,似乎在交流,又似乎在自说自话。“我”之于鉄笛先生,有如华生之于福尔摩斯,作用主是为了展现主人公的奇情。

    顺便说一句,鉄笛先生的远房堂妹名曰独孤昭仪,也是一个很有趣的名字。昭仪是后宫嫔妃的位份,作者却说她“美得像贵妃”,偏巧史上还有一位著名的独孤皇后,我总觉得作者给人物取这个名字是有意为之。

    说回鉄笛先生。他说“我”是“不正常的”,意思是不主流,是另类,其实也是说他自己是非主流,是另类,我觉得用英语的 eccentric 来形容应该是比较恰当的。除了两人的对话内容,作者还通过外貌和举止来写鉄笛先生的不同凡响之处:

    ……他说这些话时声音不响却抑扬顿挫,像从收音机里传出。而他坐在那里的样子,也像是一台有着一个大圆喇叭的老旧收音机。
    ……
    照片或视频上的他穿戴整齐,似要参加什么重大集会发表演说。他端坐于一张木椅,身边的小方桌上放着功放,两只不大的音响分置于正前方的两侧。他的眼睛是睁着的,像在捕捉什么,不似我喜欢闭着眼睛听。
    ……
    他轻轻喷出烟雾,眼睛盯着缓缓滚动、消散的烟雾,似要捕捉什么。那神态和他发给我的微信照片和视频一模一样。……

    不知道有多少人还记得老旧收音机的模样。我看到这个描写的时候,眼前出现的是一个正襟危坐,瞪大了眼睛专注于自己的世界的倾听者和倾诉者的形象。听音乐的时候为什么要睁着眼睛呢?我怀疑他在看向虚空。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体会,闭上眼睛的时候,心里会产生很多杂念,反而是睁开眼睛望向虚空的时候更容易集中精力。至于为什么把香烟作为听音乐的道具,我怀疑他是用烟雾来屏蔽现实,让他能够专注于自己内心的声音。

    鉄笛先生后来到底还是归隐了。因为有一种人,生命的欢愉发生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

    音乐

    小说的大部分篇幅都在谈音乐,但不是从技术层面(音乐器材或音乐欣赏)上谈,而是从艺术哲学层面上谈。这部分内容我看得津津有味,大概是因为我对这类话题一向很感兴趣。

    音乐是雕像的呼吸或者图画的静默,你更认可前者还是后者?有一天他忽然这样问我。

    我想了想回答他说,我都不认可,我认可音乐是语言停止处的语言。

    你认为音乐是一种语言?

    我是这样想的。

    既然已经有了语言,我们为什么还要音乐这种语言?他追问。

    因为我们表达的欲望很强,表达的东西太多,通常意义上的语言能解决一般性问题,在更深邃更玄妙的内心渴求面前它就会无能为力。

    你认为音乐能承接或是替代语言来表达内心的玄妙和深邃?

    是的。

    音乐是不是语言呢?我觉得从广义的角度来说,应该是,就像有人把数学也当做一种语言,一种描绘纯逻辑的语言。但是从狭义的定义来说,音乐与语言是两种不同的表达介质。音乐比语言在表达上更纯粹,因为它是单向的,直觉的,在倾听的过程中倾诉,没有倾听就没有倾诉。

    在后面的对话中,“我”与鉄笛先生讨论了音乐的方方面面。许多地方我觉得把音乐替换成其他纯粹的艺术形式也说得通。

    比如,鉄笛先生说:

    ……音乐本身就是人和上帝在沟通和交流,不过这似乎只是针对音乐的作者而言,以此而论,音乐就不是媒介和通道。但更多的时候,音乐是在脱离她的作者时被你我这样的人在欣赏着,此时的音乐就在起着我们和上帝沟通交流的媒介作用。因为上帝是在和我们一起听音乐,并通过我们喜欢倾听的旋律而了解我们的诉求,我们的哀伤,我们的喜悦。不过呢,这只是从表象来解释音乐在我们和上帝之间的关系。而真实的关系是,上帝在聆听我们正在欣赏的音乐时,所有的音乐欣赏者永远都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倾诉者。在上帝那里,所有的人都是倾诉者,没有音乐作者和欣赏者之分。

    在我看来,所有和商业艺术相对的纯艺术都有与上帝沟通交流的性质。这个上帝,可以是宗教意义上的,也可以是非宗教意义的,总之,是属于精神范畴的“大道”。创作者和欣赏者都是倾诉者。他们都在与“上帝”倾诉的过程中获得了心灵的解脱。

    再如:

    你认为音乐的本质是什么?

    是人类向上帝叙说自己最深沉、最隐秘的遭遇、情感、想法,这是语言文字没法做到的,也是其他艺术形式譬如图画无法做到的。音乐在我们眼里是数字,在我们耳朵里是旋律,在上帝那里是我们心律的讯波。所以,上帝不喜欢听方言,不仅因为难听,更因为它词不达意,什么也说不明白,相当于一连串无用的空气震动。

    很喜欢这段话。语言文字的确有它的局限性,因为语言的最大功能是非艺术的,所以才会被鉄笛先生视为与上帝沟通的“方言”,而越是纯正的普通话或牛津腔就越是方言,因为它们是后天学习的结果,是最远离直觉和本心的部分。

    读到这里,我想起了《肖申克的救赎》中,在监狱的上空响起的穿越云霄的歌剧片段。我不懂意大利语,而正因为不懂,语言的意义消失了,变成了音乐的一部分,反而更加震撼人心。我现在也喜欢听歌剧,听那些美妙的男高音女高音穿云破雾,仿佛是另一种乐器在与心灵共振。

    安宁

    读第一遍的时候,我错过了小说中的这一细节:

    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还有络腮胡子,可他的心就像墙上的钟,一阵风来就铮铮淙淙响个不停。

    浸淫在音乐中的人,通常是敏感的,情绪容易起伏的人,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心神不宁。也正因为这样的敏感,他才特别需要通过音乐向上帝倾诉,需要“我”这样的善于倾听的朋友。

    两人关于音乐的讨论,关于倾听和倾诉的讨论,也未尝不是关于寻求心灵安宁的讨论。城市里的杂音太多了,方言太多了,“装神弄鬼的达人”太多了,逐渐阻塞了人与“上帝”沟通的频道。鉄笛先生恐怕还没有修炼到大隐的境界,于是这些噪音让他焦躁不安,走到哪里都要带上他的鉄笛,听音乐也需要燃一枝烟,作为屏蔽自己和外界的工具。

    ……在门口分手时,他对我说,你怎么理解老子的“五音令人耳聋”?我说我没多想。他说你好好想想,下次见面时,告诉我你的想法。

    下次见面的时候,他们并没有讨论五音令人耳聋,不过,鉄笛先生告诉“我”他要搬到一个相对闭塞的临河小镇去,以行动诠释了什么是五音令人耳聋。他要逃离城市的噪音,要远离喧嚣,去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去向上帝倾诉。

    临别的时候,“我”对鉄笛先生说,“五音令人耳聋”就是他家的那辆已经跑了快三十万公里的老帕萨特发动时的轰鸣声,鉄笛先生哈哈一下,将鉄笛赠予了“我”,绝尘而去。他找到了安宁之法,自然也不再需要鉄笛这个道具。

    孤独

    “我”与鉄笛先生算不算知己?在很多人眼中应该是算的,但是作者的行文中却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冷幽的孤独感。不仅是鉄笛先生,还有独孤昭仪,还有“我”。

    记得有一回昭仪来找我,我情不自禁把迈克·霍普的《如此遥远》放给她听。她问我为何放这首曲子,我回答说,我觉得你和这首曲子很般配。她笑笑说,我觉得你和马克西姆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很般配,你觉得呢?我说我一点不像劳伦斯。她说,你就是让我堂哥独孤昭明用音乐理论论证你播放的曲子和我很般配,我也不会认同。……我送她出门时很无奈地说,同样一首曲子,我们的感觉竟如此不同。她像没听到一样径直往前走。走出去快二十步时,她忽然停下来回头说,这种差异是被允许的,因为是必然的。说完她还一直盯着我,眼神仿佛是在问我:你听懂了吗?而我似懂非懂,只好朝她点点头,然后傻笑。

    这一段给我的感觉是:人类的悲欢是不相通的,再怎么共情,也无法做到感同身受。我们对他人的理解总是建立在自身的体验之上,总是无法从一个内心完全到达另一个内心。

    理解是相对的,孤独才是绝对的。

    果然,当“我”向鉄笛先生讲述自己搜索两首年代久远的背景音乐时惊喜地发现世界上居然有人和“我”做着同样的事情时,当我以为这个经历证明了孤独的相对性时,鉄笛先生认为这件事恰恰说明孤独是绝对的。

    你不觉得你所发现的那些和你同在的人和事并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吗?他们遥远而虚无,除了让你产生某种诗意的联想,对你的孤独问题什么忙也没帮得上,最终只会让你更加孤独。

    是的,这样的经历最终的作用只是让人产生某种诗意的联想。如果没有共通的人生体验,同样的曲子,我们也会在其中倾诉不同的哀伤。而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到底有多少共通的人生体验呢?个体的觉醒让人专注于自己内心的独一无二的声音,越是人声嘈杂,越是有一种自己的声音被淹没的恐惧,越是无法克服因此而产生的孤独感。

    理解是相对的,孤独才是绝对的,因为没有人在倾听。我们都是倾诉者,只有上帝才是真正的倾听者。

    小说的结尾颇有些伤感:

    我向绝尘而去的车尾挥了挥手。说老实话,凭直觉,他不会再回来了。

    鉄笛先生搬去了临河小镇。虽然他说他会回来看“我”的,但是“我”的直觉是他不会再回来了。

    读到这里,我作为读者的直觉是,“我”和鉄笛先生因为失去了这些经常见面讨论音乐的机会也将渐行渐远,以至于鉄笛先生最终成为了“我”的记忆中一个诗意的存在。

    “我”终将回归到绝对的孤独之中。


    文/貅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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