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特别奇怪的写作性格,就是不愿意把自己的真情暴露在文章中,固执地认为这会带来不安全感。而我也知道,缺少真性情的创作会贫乏、失去内核的丰满,只有干涩的句子和被脑力挤皱的词汇。于是我逐渐犹豫,好奇那些成功的作者有没有遇到过这种尴尬,又是如何行云流水地将情感倾注到作品当中。
每个人每天都会产生很多情绪,部分分享给别人,部分隐匿起来不给人看。写作似乎并不是刨根问底,没必要把自己推到一个勉强的境地,所以转一个弯,对准愿意分享的部分来创作总可以吧?可以!如此一来只剩一个问题,就是创作空间变得狭小。我每天都会问自己“有什么好写的”,每天都在愿意写和不愿意写的矛盾中挣扎,浪费着生活带给我的讯息。
也许是无法有效直面现实的缘故,渐渐开始迷上了“技艺”,也就是写作手法。试想,如果我会各种不同的写作手法,就像看到一道数学题,能够快速找出不同解题的思路,可以让结果在这种思辨的过程自然而然的产生。最有趣的是,还可以看懂大部分作家都在搞一些什么把戏。如果要针对某一类读者创作,只需要模仿他们喜爱的把戏,就能产出有价值的内容。对,技艺的背后总有“工业化”的影子,是一条通往目标最理性、性价比最高的路。
但崇拜技艺也会带来不好的结果,因为所有人都是聪明的,擅长于从某种类型的作者身上找到普适的写作气质。大众喜欢鲁迅,只要从互联网搜索来“鲁迅经典语句一百条”,每天研读五十遍直到开口就有一股愤世嫉俗的味道,再把生活中那些不痛不痒的经历包装一道丢出来,成为上万当代鲁迅其中一员。要知道,你能够模仿的技艺也注定会被人模仿,进一步说,还可能被非人类所模仿,比如最近打败李世石的AlphaGo,研读古今中外所有棋谱,每天和自己下棋一百万盘,让传奇巨星黯然失色。既然他能读懂棋谱,为什么不能炒股?不能写事实报道?不能开车?不能写代码?不能在这些领域达到正像李世石之于围棋的大师级别?所以崇尚技艺、技术,跟风模仿,被淘汰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我应该写一些什么才能代表那不是一种机械的重复、不是人工智也能做出来的、冰冷的,只因为那是我?这个问题又把我带回到最初那个安全感缺失的矛盾中。
这个时代,文字不像绘画,文字的受众广阔得多、篇幅悠长得多,更容易被批判。没有哪个画家拎起一幅画,用手指指出上面一根线条说:“看,这条线画得唯唯诺诺,作者是个胆小如鼠的人”,他会指着一整幅画说:“看,作者很有自己的风格”。喷子在任何群体当中都占有一定比例,而受众基数庞大,就意味着喷子人数更多、断章取义更稀松平常。或许我是那种受不了被人点评的角色,所以才对文字创作充满了犹豫。而对于有足够勇气的人来说,文字是传递思想的最佳媒介——受众基数庞大,不就意味着通情达理的人很多么?篇幅悠长,不是有足够的空间让思想生根?既廉价,又充满力量,在勇敢者眼中没有比它更好的媒介。
哦,原来我缺少的是勇气,勇气又是什么?
陈丹青说过大概这么一些话,说如果将梵高初学绘画的作品拿到中央美术学院去,可能连一张准考证都换不到,说他每次看到各种考生的画作就想死。他不解的问道为什么梵高画出来的(即便是初学时期)就是永恒的艺术,而考生画出来的东西他看着想死?
如果两年前的我听到这些话,会认为它的背后是艺术家的自我要求,甚至有些矫情。全中国的考生和中央美术学院的考生并无二致,都是试图达到某种标准然后进入门坎。如果这里有一个绘画的标准、有一张样板图,那么就有模仿复制的必要、就会有千篇一律的技巧,即便这与艺术背道相驰。因为我们并不关心艺术,我们进中央美术学院或许只是学习建筑设计,不是为了成艺术家。用艺术的标准来衡量每一个学生只是艺术家自叹自哀的一厢情愿。
而现在的我显然有了不同的答案。艺术其实不是指在社会的边缘筑起一个小圈子,封闭起来孤芳自赏,而是自我独特气质的面向,是我能够和其他人区分开来的一个个点。当有人读到我的文章,感受到我的风格,这个风格就是艺术。
凯文凯利曾预测人工智能会是下一个二十年颠覆人类社会的技术,力量堪比电与互联网。试想,李世石会下棋,AlphaGo也会下棋,人类能做的以后人工智能也会做,我们很快便不会是地球上唯一的智能形态,届时如果还守着应试教育的套路,被替代不是必然么?目前为止,人工智能对艺术是一窍不通,即便以后它能创造艺术,那也是人工智能的艺术,不能替代每个人的艺术。所以有时候我看着那个“不愿被人点评”的自己,会不甘心,为什么梵高的绘画是人类永恒的艺术,可以流传,而我只是社会的一颗螺丝,升级时就得换掉?
梵高在他的时代称不上“伟大”,只是留下了作品,直到后世的人懂了“他的艺术”才有了那两个字。“有勇气”才是对他更贴切的形容,他有勇气将自己的作品和传统区分开来,有勇气疯狂地显露独特气质。而在当下这个时代去追求艺术、本我,除了“有勇气”之外还正变得越来越“有必要”,因为我们正被科学疯狂地追赶,我们只是不甘心变得黯然失色,不甘心被替代。
至少我的不甘心大于尴尬,使心机和故事被一句句吐露出来,使我将电脑里面的“鲁迅经典语句一百条”放进回收站、清空。我看着它一瞬地消失,发出沙沙的音效,我麻木地原地愣着,我在想,下一篇该又有什么好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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