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愧

一一献给我的公公婆婆

前几天去乡下看婆婆，她指着身上穿着的一件绒线衣告诉我说：

“侬看看，这件衣裳一直没舍得穿，前两天又拿出来对侬姑妈讲，侬姑妈就讲我来：做啥？侬还能再活一遍96岁呀，好穿了啊！我想想也是，就穿上了。”

婆婆绽放着满脸儿的笑纹问我：“穿在身上蛮好看伐？”

这是一件灰色的印有黑色大玫瑰花的普通绒线衣，有着荷叶边的立领和对襟，既可以当外套，也可以穿在里面。婆婆此时就罩在棉毛衫外面当外套，大小正合适，也显得挺大气，与婆婆的年龄挺吻合。

婆婆已经96岁，虽然脸上刻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脊背也有些驼，但精神矍铄，身板儿硬朗！她是我先生的养母，又是舅妈。因先生一直与她存有芥蒂，所以，公公去世后，她多数时间都是一人独住在江阴乡下，与先生的姑妈相邻而居，只有冬天才去常州的亲女儿、亲长孙那里居住几个月。

婆婆问我好看吗？我当然说好看，也确实很好看。便问她：“这是什么时候买的呢？还是啥人送的？做啥要舍不得穿？”

婆婆讶异了！说：“这是侬买的呀，侬忘记掉了啦？”

我买的？这我还真忘记了！我一直只记得，不知是公公还是婆婆在80岁生日时，我曾给他们一人买过一套夏装。我还记得那次，他们虽然很开心，却都一个劲地埋怨我不该买，不该乱花钱。婆婆还打开衣橱门，让我看他们的衣服：“侬看看，衣裳好好叫多来，穿不了，阿拉又不做事体，穿不坏，以后不要再买了，这是浪费钞票……”

好像我以后也就再没买过，这又是什么时候买的呢？

婆婆见我还真是忘了，便告诉我说：“这是造这座房子那年，侬买来的。我一件，侬阿爸一件，侬阿爸也舍不得穿，每年天凉了，拿出来看看，讲是小凤买的，又摆进去藏藏好！直到伊跑掉了，阿拉再把伊穿上身……”

因为当时婆婆一直是轻轻松松，满脸儿笑着说这番话的，我也就没以为意。只是敬佩婆婆的好记性！因为那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早已忘了个一干二净，不想她这么大年纪了，却记得这么清楚！可今天又想起来，便突然间鼻头发酸，忍不住地泪水也掉下来！从前的那些过往也重新浮上心头一一

最早的时候，我们租住在杨浦区先生工作的工厂附近，公公婆婆则住在虹口区的一条小弄堂里，是二楼的一间二十左右平米的直统间。我每次去看他们，只要一走近那座房子，认识我的邻居阿婆或大姐看到了，就会亮开大嗓门朝着楼上叫：“张家爸张家妈，媳妇来了，媳妇带了孙子来看你们了！”

这时候，婆婆的笑脸就会出现在二楼的宽宽的窗口，我还没叫她哩，她倒先开了口：“小凤啊，侬来啦？快点上来！”

窄窄的木楼梯并不高，公公已经在楼梯口准备接孩子了。

公公接上了孩子，婆婆便赶紧抱过去。随后公公挎上篮子，去买第二遍菜。

公公买好菜回来拣，我要帮忙，他们不让。公公拣好洗好交给婆婆烧。吃饭时，婆婆在旁边备双筷子，不停地往我碗里夹着菜，一边还要责备我：“你菜吃得太少了，所以这么瘦，你应该多吃点！”吃好饭，我总算抢着收拾好碗筷，端到楼下的水斗里去洗。

水斗在门边的弄堂里，来来往往的行人邻里看到了，总会大惊小怪地说：“哟，你是张家爸媳妇吧？你在洗碗啊？难怪你公公婆婆一直讲媳妇好，一提到媳妇就眉开眼笑，开心得来……”

她们说得是真心真意，可在我听来却似讥讽！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自己好在哪里？笨嘴拙舌、嘴巴又不甜；手脚迟钝、反应也不灵敏、更不会讨好人！偶尔地帮婆婆洗个头，淘个米；洗条床单洗件衣服、帮公公拎两桶水上楼，很快地几乎全弄堂的人都能知晓！而我却总是愧疚地享受着他们给我的夸耀和关爱！有一次我和先生闹矛盾，我丢下孩子，独自一人跑出去一整天。公公婆婆知道了，把他们的儿子好一顿骂；后来又责怪我不该跑到外面去！婆婆说：“你爸爸妈妈又不在上海，兄弟姐妹也不在这里，你一个人跑到哪里去呢？以后再不要瞎跑，生气了就回到家里来！”

公公也说：“你就带了囡囡回来，不要管那个小鬼头，让他一个人去过，阿爸养得活你们！”

随着孩子的渐渐长大，我在家里待得实在心焦！看到自由市场有好些个女人带着孩子在摆地摊，我也心动了，只是先生不让！我便把心思告诉给公公婆婆。

婆婆说：“那你就回家里来，你就在这里做生意，我跟你阿爸来带囡囡，这有多好啊！最好嘛，都搬回家里来住，也不要在那里借房子了，也好省下一笔钞票。叫你阿爸把这里隔成两间，完全好住！你看我们楼下面，还没我们的房子大哩，不照样住了五口人，他们还都是大人了，我们囡囡还小哩！”

公公婆婆住的弄堂，南边的出口连着当时还很繁华的四川北路商业街，而北面的出口外则有着更加热闹的自由市场，小商小贩比比皆是，人流如潮。周边的居民买菜、买家用百货、小商品都往这里来，确是做小生意的好场所！

公公则是马上给我拿出做生意的本钱！

他们是把我当作女儿哩！

后来，公公婆婆回了老家江阴乡下，我再每次去看他们，临走时，公公总会拿些钱先交给婆婆，然后婆婆再塞到我衣兜里来，我不要可不行，他们会生气，说是给囡囡的，不是给我的。住在邻近的姑妈这时也总会说我：“这是阿爸阿妈的心意呀，你怎么能不要呢？”

我说：“他们都这么大年纪了，本该我来孝敬他们，怎么能反过来用他们的钱？这叫我怎么好意思？再说，我自己能挣钱！”

姑妈说：“快不要说这些话，都是一家人，什么你的他们的，阿爸有钱给你，是好事，说明他有能力资肋你们，他只有开心，你不要，他只会伤心……”

其实公公婆婆钱并不多，婆婆只是家庭妇女，没有工作过，所以没有劳保，只有政府给的很少的补贴；公公也就拿着普通工人的退休工资。住回了乡下，也算是村里高龄的长辈了，再说公公家是村里的大家族，我先生兄弟姐妹又多，且都住在邻近村里，人情往来特别多！谁家有个喜事儿，总少不了把他们请去，酒喝了，总得要随份礼。婆婆说：“每到年底，有时你阿爸一个月的退休工资还不够随礼，不然也不会就给你那么点钱，你如不要，就是嫌少……”

婆婆这话我信！那里是富庶的地方，消费水平高，礼钱当然也不会少！

可他们却一如既往地帮助着我这个儿媳，他们总觉得他们的儿子亏欠了我、对不起我！因为我先生做生意失败，把拆迁分得的房子也给赔进去了！

随着公公退休工资的一年年提高，他们给我的钱也在不断地增加：从最初的三百五百，到后来的八百一千……使得我都不敢去看他们，老觉得自己像个讨债鬼似的！可时间稍长一些不去，他们的电话便打来了，他们反而以为我是舍不得路费，舍不得浪费挣钱的时间！便总要关切地连带起询问询问我的娘家：

“你不到家里来，那你自己乡下回去过伐？回去看过娘伐？娘身体好伐？兄弟姐妹家里都好伐？”并嘱咐我：“一定要抽空回去看看娘啊，你阿爸走得早，你娘不容易的，伊又没劳保，你照顾不到伊，钞票一定要寄点回去，好让伊手头宽松点，对你也就放心点……”

公公则在电话里说：“侬来，侬一天赚多少钞票我来把侬，车费也由我来付，只要侬来就可以了……”

婆婆则告诉我：“我跟你阿爸每次上街，看到这个嘛也像你、看到那个嘛也像你；你阿爸讲：这个嘛长得个子像小凤；我嘛讲：那个留的头发像小凤；好像啊，满大街的小姑娘都像你……”婆婆说话慢条斯理的，拖着长长的尾音，听得我心里却好不发酸！

婆婆90岁那年，公公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他比婆婆小三岁，却都是婆婆在照顾他！

那天公公被外甥紧急送住医院，他似乎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以前生病从不让告诉我们），要外甥赶紧给我们打电话，可我已经上班去了！先生先赶了过去，他便一遍遍问：“小凤怎么没来？小凤怎么没来？”

先生告诉他我上班去了，明天就来。可他睡一觉醒过来，还是要一遍遍问小凤怎么没来！

我原说过第二天赶早班车过去，却偏偏遇上第二天下大雨，不仅延误了车次，车又开得特慢！公公躺在病床上，眼晴盯着病房的门，又是不停地问着守在他身边的人：“小凤怎么还不来？小凤怎么还不来？”又一会儿叫这个，一会儿叫那个地去大门口看看我来了没有，别让我进了大门找不到他住的病房……

公公去世后，政府为没有劳保的老人增加了养老费，我把这喜讯打电话告诉给婆婆，婆婆别提有多开心了！她说她用不了那么多钱，要分一半给我！

其实，就是增加了，也不过一千多块一个月，可她说：“侬阿爸也留了些钞票把我，我又用得不多！”

我说：“那你就大方一点用，再不要这个舍不得、那个舍不得的；想吃什么就买来吃，喜欢什么就去买，您这么大年纪了，有些事情就不要去做了，姑妈年纪也大了，身体也不好，你就请个人帮你做做。我不可能要你的钱，再怎么说，我挣的钱也比你那点钱多，现在儿子又不需要我们来养了……”

可我去了，她还是要把早就准备好的钱塞给我；我走之前，她总要翻箱倒柜一番，非得找出点什么给我不可，哪怕是她种在屋边的南瓜，别人送给她的山芋，也要叫我带上几个才高兴！如果姑妈不在家，不能送我，她一定不让我走路，而是打电话叫辆出租车来接我去车站，并且还要抢着付车费，都得要我拉下脸来生气了才作罢……

可我为他们做了些什么呢？公公活到87岁，我嫁给他家二十年，却没服侍过他一天，没在他的病床前递过一杯水；婆婆已经96岁，今年初，她摔断了胳膊，可因为疫情，我都没能去看她一眼，更别说照顾了！她以后也不会要我来照顾：在江阴，有姑妈一家照顾她；在常州，有她的女儿一家、长孙一家照顾！

岁岁重阳，今又重阳。 金菊两朵，薄粥一盏，唯愿长辈，岁岁安康！

而我能做的，却唯有祝愿她能岁岁安康、幸福终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