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翠是她的名字。
其实我并真正不知道她叫什么,好像从记事起,人们就这样叫她。大概也不是这两个字,但又觉得唯有这两个字。江南的小村落,隐去姓氏,那些月仙、彩萍、细凤……人名也都和空气一样,质朴氤氲得可以滴出汁水。
好像我一出生,她就已经很老了。像个从童话里走出来的人,所以一直叫她水翠婆婆,这样叫了很多年,一直到我长大成人。
我们并不是血亲,不过在乡下,人会很容易因为一种微妙的关系而彼此熟悉。旧式的住宅,往往一个院子里同住着好几户人家。她住的那几间老屋离祖母家并不很远,因而常常走动。
她是个寡妇,不过我想并不是年轻时就守寡。因为她见到我时,总不免要感慨,时间过得这样快,当我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她的老伴儿森林总是喜欢抱我逗我。虽然我完全不记得,但讲起这些,她布满褶皱的眉眼逐渐舒展,可见年轻时日子并不十分难过。
她也没有生育,不过有一个养女,但是并不亲昵。因为老伴早逝,又无儿无女,所以日子拮据不说,还很孤苦。她时常在村子里溜达,在村口与人闲话、在窅井边洗涮、在人多的角落晒太阳或者在我祖父家看电视……我猜这是她排遣孤独的方式。我被寄养在乡下的那几年,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她。
夏天的午后,我总是伴着祖父房间里的电视声汗渍渍地从梦靥中爬出来。电视台那时候节目很单一,中午通常只能看越剧之类的戏曲节目。祖母从灶台端来一碗花生或者蚕豆,分她一把,她很喜欢,拿张小板凳靠在门边数着可以看很久。
我想戏曲可能是她的爱好,所以小时候也见到她去村里的大会堂戴上行头帮戏班子举花枪,有时额头中央还会点个玫红色的红点,很久都不去,令我以为这是某种病症或者她信佛的仪式。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单纯地因为生活拮据,赚点零用。
她个子小小的,银发被打理成童花头的样子,有时会在鬓边别着一个卷着红色毛线的铁丝夾。永远穿着水蓝色的粗布褂子,围着深蓝色的围裙。和大多数老人一样,爱坐在井边、门槛旁听人白话。有太阳的日子,就拿着火笼猫在墙根发呆,盯着地上的石头或者太阳的光斑,也不说话,像一只沉默的老母鸡。
因为孤寡,她的生活没有经济来源。我不知道她的钱从哪里来,因为从记事起,她已是一个老人,并不见去做工。也没有见养女和小辈拿钱赡养她。只是有几年的秋天,村人摘桔子的那段日子,她会在人们摘完之后,挎个篮子去地里捡些落下的,拿出去卖,也不知道卖给谁。
大概也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可以种点日常的口粮。也见过她养的几只母鸡,不下蛋时就蹲在昏暗的灶台边,也许也攒些鸡蛋卖。小的时候,有一次她带我去她家玩儿,我看到她的老母鸡在她的睡房里活蹦乱跳,随心所欲地把屎拉在房间的泥地上,靠窗的案头上放着蒙着灰的一尊菩萨像……回来之后,我偷偷地哭了。偷偷把祖父房里的烟盒攒起来,拿去给她卖,还以为可以卖很多钱以此改善她的生活,其实根本无济于事。
后来,我迅速长大,出来读书、工作。每每回去看望老人,都能在某个地方再看到她,就像某张照片的特定景别,从不曾缺位。
一直对老人心生敏感。熟悉他们的皱纹、味道,乐于与他们静坐、交谈。婆娑珍藏他们的衣着饰物,吃他们赠予的食物,感恩他们的惠赐,但还是避免不了与他们失散。当村子逐渐被开发,青年人远走高飞,留守青山稻田的除了翠柏和苍松,大约只有落了单的老人和他们百年之后的骨趾。
2013年的端午伴着雨水,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和水泥路上,空气里都弥漫着乡愁。踩着红色的鞭炮残骸,看到沿路门帘上的对联,就想谁家又讨了新媳妇,谁家又生了大胖小子。
祖父说,水翠走了。就安葬在不远的山边。我有些震惊,有些痛心这种血脉的失落。
总觉得从记事起,反正她就已经很老了,好像老得再也不会老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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