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硬币连续扔17次,每次都是正面,或者每次都是反面,这概率是十万分之一。三十岁那年我抛了一整夜。
那年无声的细雨不休不止下了两周,连呼吸也带着浓浓的雨水味。泥土蓄足了水,轻轻一踏就流淌而出。生命在雨后蠢蠢欲动,嫩芽破不及待伸出了尖尖的脑壳。
一声有力的啼哭,小宇来到在这个雨后世界。持续的哭声如命运交响曲般穿透产房厚重的墙体,我清晰地感受它在凝滞的空气中激起层层涟漪。产房门开了,我久久地看着病床上汗透衣襟的娟,苍白的嘴唇亲吻着小宇的脸,不时轻抚着他,输液管不停晃动,敲打在床沿叮咚作响。
护士轻轻掰开小宇嫩嫩的小手“五指正常”,又露出小脚“五趾正常”,再依次看看眼睛、鼻子、耳朵、舌头……她递过一张表格,我一笔一画地签上陆剑。我长吁了口气,仿佛白纸黑字才确定了这个事实--我当爸爸了。
哭声原来也能令人心怀幸福。头一个月,他从不理会我们说了什么,只是用哭声述说他的需求。第二个月,他学会了交流,懂得了凝视,黑黑的眼珠不时双目传情。第三个月他会笑了,醒来就开始手舞足蹈,他不甘心总躺着想换个姿势看世界……
生活重心开始绕着小宇运转,我们深感生命的奇异,就像窗外的白桦林,由素描画变成色彩丰富的水彩画,那是生命地自然演绎。一切都按着生命规律默默成长,当樱花开满湖畔时,小宇对这个世界竟开始默不关心。
小宇变得嗜睡,即使睁开眼也显得懒懒地,黑黑的眼珠失去了光泽,瞳仁里反射的人影也变得模糊。半岁了,生命似乎从他小小的身体里一点点抽离,时间在他身上悄悄停滞。
我们带着小宇去社区医院、市医院、省医院,小宇额头、手背、脚背慢慢爬满密密麻麻的针眼。省医院专家建议做全外显子组测序。各种专业术语被强塞进来,也许这是最后一个。我们等待在病房门外,感受着千万只蚂蚁在内心啃噬。
小宇被确诊为Menkes综合症,一种由铜转运蛋白ATP7A基因突变引起罕见先天性铜代谢异常疾病。专家告诉我们,这病在新生儿中的发病率约为十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是的,我们这个城市仅此一例。
我们不知怎么走出的医院,省专家似乎不停凑近耳边:“此病无特效药,3岁死亡率百分之九十九。”
那晚,娟一直呆呆地看着熟睡小宇,泪不自觉涌出,一遍又一遍。我将自己关在房间,看着硬币一次次从空中落下,又无奈地抛上空中。家似乎没了温度,只有小宇微弱的哭声能移动我们已近冻僵的躯体。
小宇八个月了,仍不能翻身。我试着用僵硬的手指拭干娟的泪痕,握住她无力的双手,“我不信什么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我相信小宇的病一定能治好!”
小宇周岁是在北京度过的。小宇仍不会站立,娟一直抱着。我们仨围坐在餐桌旁,一块小小的生日蛋糕,一支小小的蜡烛,我们一起轻轻吹灭。小宇眼睛睁着,嘴角竟有意识的弯了弯。
北京真大,医院真多,他们都重复着省专家的话,幸而301医院接收了我们。医生建议我们尝试鸡尾酒疗法,治疗周期约两周。我们用力的点点头,像抓住救生缆,紧紧地不放手。
疫情将我隔离在病房之外,只有白天才被允许进入。我时常紧握看娟的双手,希望将剩余不多的力量传递给她。她掌心有了些微温,泪水也变得温热。
夜里,我呆在地下室的旅馆。没有窗的房间黑的重量常压得我透不过气,我不得不将灯一直开着。昏暗的灯光投影出各种奇异的影子,突然我试图将脑中塞入各种专业术语连成一条绳索。
我将房间退了,搬到了网吧。我买了笔和本子开始一点点记录,除了去医院,我就一直坐在电脑屏前不停地查找。满屏都是长长的英文,根本看不懂,我只有一个词或一句话慢慢复制翻译。太多的化学名词,每个名词背后又牵扯一串的知识点,我不得反复来到网吧门口,让夜风吹醒发胀的脑壳。
我记录下各个知识点,慢慢能看懂一句话甚至一个词。有时查着查着就睡着了,突然惊醒后又接着查,日子过得黑白颠倒,每一天都很崩溃。
一周后,我终于明白了疾病病理:疾病是由于X染色体上的ATP7A基因突变导致。ATP7A负责全身的铜这类微量元素的运转,一旦发生基因突变,孩子的身体就无法从食物中吸收此类微量元素,进而影响全身和大脑的发育。
每天各种专业术语不断地塞进来,染色体的双螺旋结构像疯狂的电钻在我脑壳上钻出一个个洞,头痛欲裂。我越来越感觉恐慌,我明白鸡尾酒疗法也不过是最后的泡沫。白天我只好尽力装出笑的模样,还剩一周,我害怕起来,没有温度的家里装的都是绝望。
在医院我加了一个病友群,群里仅有二十三个病友,来自全国各地。群主说本来有接近四十人,两年里有些病友慢慢退出了。
“你们做过鸡尾酒疗法吗?”
“做过,效果不明显。”
“鸡尾酒疗法,它相当于一种调和性的疗法。因为这种微量元素补充液当中所含的铜元素特别少,所以没办法给孩子补充充足的铜元素。”
“会不会因人而异?”
“也许吧……”
好长的沉默。
“国内就真的没药吗?”
“是的。”
“全国的患者就几十个,哪所药厂愿意投入巨大的成本去为这部分患者开发药物,成本也收不回,哪谈不上盈利。”
“国外呢?”
“国外的组氨酸铜已经进入三期临床试验,快要上市了,但目前还没有特效药。”
“能试药吗?”
“我也了解过,他们只接受本国人申请……”
聊到最后都是无一例外的沉默,看不见希望的沉默。
网吧里,我呆呆的盯着屏幕,繁杂的思绪绞成了糊状,没有任何成形的东西,我无奈地的等着它慢慢沉淀。我不敢闭眼,小宇的影子、娟含着泪的双眼一直时隐时现。
真冷!凌晨的微风迎面而来,瞬间将身上的温热吹散,我感觉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哆嗦。网吧前的大街空荡荡的,路灯将我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收短。呼出的白雾一会就吹到了脑后,冷似乎冻住了繁杂的思绪,风一点点将它吹散,我感觉格外的清醒。
“组氨酸铜”我再次翻了翻聊天记录。“能不能自己制备?”突然冒出的想法让我吓了一跳。即使当年做出放弃读大学的决定也没有如此质疑过自己。不知走了多久,我感觉额头有微微的汗意,但此想法怎么甩也甩不掉。
出院的日子到了,在医生办会室里,李医生详细说明了治疗过程,略带遗憾告诉我们两周的治疗结果。差不多两小时,娟不停地抽泣,我知道医生尽力了。
回家的路是那么漫长,窗外油菜花已开得那么明艳,一片连着一片。阳光照了进来,拉出一条斜斜的亮斑。小宇哭了半夜,微弱的声音在车轮与铁轨间的敲击中尤其刺耳。而此刻阳光照亮他的额头,他闭着眼睡得安静而平稳。
娟靠着墙,整夜未睡疲倦爬满了她的脸。我守在床前,望着窗外,村庄、稻田、山丘、河流……缓缓地向后倒退,蓝色的天空始终不变地守在窗的一角。
回家不到半月,小宇开始排尿不畅,娟不停地揉着他小小的肚子才能断断续续地流出几滴。大部分时间里,他只能躺着,不停地流口水。他躺在娟的怀里,小脑袋不自觉地往后倒,瘦小的胳膊和腿无力地耷拉着。
小宇无力吞咽,娟每天只能用小勺喂些米糊,有时掺入些打碎的菜和肉,一顿一个多小时才能完成。我尽量将工作带回家,外婆也常来帮忙。我面前时出现那空中抛起的硬币-十七次正面,时间在一点点消逝,我不得不加快查找的步阀。
夜里小宇睡后,我就关在房里继续查找相关资料。我有时会猛猛拍着脑壳大骂自己愚钝,明明每个词语都翻译过来,仍不明其意。我在笔记本中间划上一条线,左边记下不明白的、难懂的,右边记下已清楚的。一个多月,我读了五百多篇相关论文,记了五本满满的笔记。
我常觉自己知识的浅薄,很多问题希望能有专家能给予解答。病友群不乏有识之士,他们也在千方百计的想着办法。我常能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帮助。但谈及自制药物,他们总觉太过遥远,或许找药厂代制是最佳方案。
小宇情况越来越糟,各种并发症随之而来。我们整天在医院和家之间两头奔波。娟变得越来越沉默,我感觉到一枚枚硬币从空中猛砸下来。
“真累!”凌晨我听到娟的自言自语,我从躺椅上坐起,递给她一杯热水。
“娟,我想去上海找药,小宇不能再拖了……”
娟依旧靠在床在头,眼中暗淡得没有一丝光亮。
“我不能就这么一直等着,什么也做不了。”
“小宇体内缺乏组氨酸铜,我想去看看能不能找到药厂代制。”
娟看看熟睡的小宇,点了点头。
去上海前,我辗转反侧。我想我肯定不能太过直接,于是我提前在公司的营业范围增加了一条“与药物相关”。我假称自己是罕见病药物研发公司和医药投资人,终于有药厂愿意谈谈。他们提出有关药物上市的申报、审批流程,我吱吱唔唔怎么也答不上来,对方觉察出“不靠谱”,我只好尴尬地离开。
娟来电话说谈不成就回来。我说再看看。终于有家药厂愿意试试。他们开始介绍制药流程,化合物的筛选,稳定性的测试,和动物检测。仅仅这些初步估算费用已是个天文数学(大概80多万元),而且完成这第一步,时间上也至少需要半年。我说了声谢谢就离开了,我知道小宇等不了。
我回了家,娟默默为我准备饭菜。
“我们就这么一直守着小宇,哪也不去好吗?”
“娟,救小宇只剩唯一的办法--自制组氨酸铜。”
“从北京回来,我就一直在查询相关资料。”
娟没有出声,只默默听着。我拿出做过的笔记,翻开一页页密密麻麻的英文中文,一页页每天、每周、每月如日记般的总结。
“我也一直在自问:陆剑,你只有高中毕业,没从事过医学或化学相关的职业,中国那么大,那么多人,凭什么你可以做出来。”
“不要还没开始就放弃,我总得要试一试。”
我当时就感觉到了娟的心跳的悸动。她眼里似乎有了很久以前曾有过的东西。
我又去了上海,那里有一家公共实验室。我根据论文中提到的方法购买了原料,送到这家实验室。十月十八日这天我全程参与组氨酸铜的制备。二水氯化铜、L-组氨酸和氢氧化钠,称重后加水40毫升,最后放在磁力搅拌仪上,看着它们旋转、混合、沉淀。
短短的四十分钟,“药”被提取出来,试验室给出数据,“药”成了。
我连夜捧着“药”回了家。为确保剂量的安全范围,我买了三只小兔子做实验,也许是注射的剂量太大,兔子死了。我清楚这些原料本身安全性,以及原料的用量是安全的,于是实验换成大兔子,这次成功了。
我仍不敢给小宇注射,我必须亲自在自己身上试试。娟学会了注射,她将药剂慢慢推我的血液。三天里,我们仨一直守在一起。我似乎不再惧怕那枚空中下坠的硬币。
轮到小宇,我轻轻抱住他,娟镇定地将针管里的药剂一点点注入。一小时、二小时……时间像皮筋被拉得又长又细。医院检测结果出来,孩子的血清和铜蓝蛋白指标恢复正常。那天我和娟手拉手推着小宇围绕东湖公园转了整整一圈,二年了我们仨还是头回在户外散步。
小宇仍然依赖尿管排便,但与同龄的患者己经有了比较明显的缓解,每次注射后,血清和铜蓝蛋白指标会恢复正常。
我打算把20平米的杂物间改造成了封闭式的实验室,娟也积极在一旁帮忙。其实我也知道组氨酸铜的治疗只能起到缓解的作用,只能减缓硬币的下降速度,但这无疑是一个好的开始。
二年的时间,娟说她认识到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你自己得给自己希望,别人才会给你希望。我点点头。娟问我有什么希望,我说希望小宇能给我多点时间,虽然我不知道他可以恢复到什么样的程度,我有信心让他一天比一天好。
如果命运将硬币再次抛出,与此同时,我要做的是将硬币两面全部修改为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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