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读史可知兴亡。我不这么看,历史写的是兴亡事。一部《二十四史》,是兴者给亡者写的总结。按其本意,是用前者做样板,提醒后者勿重蹈覆辙。不过事实是,兴者在不知不觉间照葫芦画瓢变成亡者,成为下一个兴者的样本。
再者说,兴亡往往是攸忽间发生的事,兴亡交替之际,鼎革之时只有错愕,没有时间感叹。人喜欢读历史,是喜欢历史中的人。读历史,读的是人来人往。在个人生活经验的累积中,历史中的那些人的言行举止,是最容易获取的资源。尽管时过境迁,他们遇到的境况,我们未必碰不到。有时,历史的真性情就埋伏在个人的见识上。
在《资治通鉴》二八五十八卷(唐纪七十四)中记录了这样一段内容,是李克用写给唐昭宗的表,其时为唐大顺元年十一月(公元890年)。按照《资治通鉴》的说法是,李克用上表诉冤。其中有言:“臣父子三代,受恩四朝,破庞勋,翦黄巢,黜襄王,存易定,致陛下今日冠通天之冠,佩白玉之玺,未必非臣之力也。若以攻云州为臣罪,则拓跋思恭之取鄜延,朱全忠之侵徐、郓,何独不讨?赏彼诛此,臣岂无辞!且朝廷当阽危之时,则誉臣为韩、彭、伊、吕;及既安之后,则骂臣为戎、羯、胡、夷。今天下握兵立功之人,独不惧陛下它日之骂乎!况臣果有大罪,六师征之,自有典刑,何必幸臣之弱而后取之邪!今张浚既出帅,则固难束手,已集蕃、汉兵五十万,欲直抵蒲、潼,与浚格斗;若其不胜,甘从削夺。不然,方且轻骑叩阍,顿首丹陛,诉奸回于陛下之扆座,纳制敕于先帝之庙庭,然后自拘司败,恭俟鈇鍎。”
此表递上去的效果是,“表至,朝廷震恐”。李克用在大顺元年十一月写下“朝廷当阽危之时,则誉臣为韩、彭、伊、吕;及既安之后,则骂臣为戎、羯、胡、夷”这句话时,有怨气,但也是胜券在握。
唐大顺元年,是兵戈之年。
这一年年初,王建征讨西川,到年底十月时,王建围成都,举城降。李克用在大顺元年二月在河东用兵,攻云州(今山西大同)。大顺元年四月,赫连铎、李匡威上表请讨伐李克用。朱全忠亦请朝廷命大臣为统帅,率河北三镇及汴军共征河东的李克用。唐廷宰相张浚自比谢安、裴度,以功名为己任,劝唐昭宗强兵以服天下,唐廷于是在京师募兵,至十万人。朱全忠等人的上表至朝廷,唐昭宗命群臣集议,张浚认为藩镇自请讨李克用,机不可失。五月,诏削李克用官爵,下令征讨李克用。以张浚为河东行营都招讨制置宣慰使,京兆尹孙揆为副使,以朱全忠为南面招付使,李匡威为北面招付使,赫连铎为副使。浩浩荡荡杀奔河东去。此时的李克用据河东,强敌环伺。胜券在唐廷这一边。
六月,张浚会宣武、镇国、静难、凤翔、保大、定难诸藩镇军于晋州(今山西临汾)。
七月,南面招讨使朱全忠遣葛从周率千骑犯围入潞州城,又遣将攻李罕之于泽州(今山西晋城),并请新任昭义节度使孙揆赴镇。
八月,孙揆赴镇途中遇伏,擒送晋阳被李克用锯杀。
九月,河东将李存孝引兵下泽、潞,与李罕之大败朱全忠,攻昭义之师。李克用以康君立为昭义留后,李存孝为汾州(今山西汾阳)留后。北面招讨使李匡威攻蔚州(今山西灵丘),赫连铎引吐蕃、黠戛斯众数万攻遮虏军,先胜后败,为河东将李嗣源所破,李匡威、赫连铎皆败走。宰相张浚率官军至汾州,镇国节度使韩建夜袭河东军不利,靖难、凤翔之兵不战而走。张浚出战,又败,藩镇军皆渡河西走,张浚仅有禁军及宣武军万人闭城拒守。
十一月,张浚遁还,丧师殆尽。
十一月,李克用取晋、绛(今山西新绛)二州,上表讼冤,朝廷震恐。
李克用是沙陀族人,据河东之地,顶住了朝廷和其他藩镇的窥视。胜券在握,就有底气说话,说一些平时不能说、不敢说的话出来。从李克用上表的这段话中,也可以看见唐廷的摇摆。但细细品味,李克用的此番话,不仅是说给唐廷听的,李匡威、朱全忠、赫连铎也一并可以听到。在唐廷面前,哪一个藩镇没有委屈呢?
处于今日李克用身处的险境,日后也会应验在朱全忠、李匡威身上。这一点其他藩镇不会看不明白。只是这一次,李克用把作为藩镇的那份小心谨慎给捅破了。从唐廷的角度来看,征讨李克用的失败,意味着藩镇不可剪除了。李克用的绝地反击,其他藩镇也会有样学样。大顺元年这一年,本是皇帝立威的时机,年初的雄心万丈,到年底时已是惶惶有余了。唐廷和藩镇之间怎么互相看待,李克用不失时机地讲出这番话,有让唐廷谨言慎行的意味在其中。至少,李克用自己也明白,被人围攻的滋味不是一种很好的体验。唐廷在此次大举用兵之后,眼睛里的沙子变成了眼前的挡路石,无可奈何,只能各自相安无事。
鏖战之后胜负显现时,哪一方有胜的趋势,就由哪一方将平素揣在心底的话摆上台面,历史的好看之处就在这里。《资治通鉴》中讲述这一段掌故时,用的是“上表诉冤”四个字,可见是写给治者看的。一个错误的判断和举动,带来的不仅仅是失败,还有剧情的反转。更把现实的窘境横在面前。“朝廷震恐”表现出来的境况,就好象唐廷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一样。在这件事上,各方的戏份都很足。
读唐史,唐廷和藩镇之间的关系相当之微妙。李克用的这份上表,能把这之间的暧昧说清楚,直来直去,不讳言。个人的委屈和讨说法的强势,都在其中。这种撕破脸的说法,反而让唐廷不再觊觎河东之地。其他的藩镇借此番话,也安份了下来。
《资治通鉴》记录的李克用的这番怨言,后世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朝廷如何用人的翻云覆雨手,杜月笙用夜壶做过类比,其中道理并不比李克用的差,只是无缘进正史,只能在江湖和稗官野史中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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