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年猪
每年十一月份,家乡的雪都会如期而至。
初冬的雪,是轻歌曼舞的,零零星星的碎片,空中悠来荡去地打着秋千,在南山坡的槐树枝头,在通往村外的羊肠小道上,在一排排黛灰色的整齐斜瓦上,不急不缓地涂一层隐隐的白,借着偶尔穿过云层的橘色阳光,泛着星星点点的光。
即使是过了一夜,最多也就是在房顶的烟囱旁,瓦楞下聚馒头样的一小撮,一阵风吹来,不知哪一条没冻住,便会散开来顺势滚落到屋檐下发愣的母鸡身上。
那时的雪,是下了便不会化的,一场又一场或大或小的雪过后,这个被群山环绕的小山村,便慢慢地被一层层薄纱罩住了,没有了蚊虫的滋扰,老黄牛卧在清冷的晨阳中不慌不忙的倒着嚼,草垛旁的老黄狗将下巴颏枕在伸长的前爪上,半眯着迷离的两眼。
整个村庄就像睡在摇篮里面的婴儿,安静,祥和,温暖。
这时,新年也快到了。养了一年的肥猪,再也不想去它最喜欢,被冻硬了的泥塘里打滚,除了吃食,便蜷在盖了一层厚雪的猪棚下的杂草上睡觉,不知做了什么梦,偶尔抖动一下身体,磨着牙轻哼几声。
新年,是年前最重要的一个节日,在外读书,工作的孩子,都要回家团聚,所以村里人都会选择在这个日子前后杀年猪,从村里传出第一声沙哑的“嗷嗷”惨叫声起,其它猪,便变得不爱吃食了,这并不要紧,因为也就这几天,它们都将陆续成为迎接新年到来最隆重仪式的主角。
父母平常都上班,爷爷冬天烀了土豆地瓜,叉了萝卜丝,切了倭瓜,掺了苞米面,豆饼,熬成粥,春夏还可以喂些青草,一点一点把年初抓来的两只浑圆粉嫩抖动着打着卷的小尾巴的小猪仔养成了臂厚臀肥,肚皮垂地,两三百斤重的大年猪,一只一年的猪,即使精心伺候,也不是都能长得这么膘肥体壮。
爷爷做什么都非常严谨认真,从不糊弄,“养了,就对他好些”是爷爷的口头禅,也是他对待家禽、家畜,甚至是庄稼、果树的一贯态度,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给我的影响,是终身受益的。
到了杀年猪的那天,一大清早,天还没亮,大人们就都起床开始忙碌了,外屋的门扉将屋内微黄的灯光在院内昨夜刚洒上的一层薄雪上切割成整齐的影。烧水,刷洗锅碗瓢盆,从邻居家借来几个特大个的搪瓷或铝盆,找来最结实的桌子摆在院子正当中。
没一会,同族的二大爷笑眯眯地拿着他休息了一年的杀猪刀进了院,邻里谁家要杀猪,都要请他帮忙,和我们家族的每个人一样,除了憨笑,话不多,但只要谁有需要,一定是有求必应的,望一眼猪圈,总不忘大声喊一嗓子“老叔这猪长得真大啊!”爷爷同辈最小,所以大家都按辈分叫他“老叔”或“老爷”。这时候过来帮忙的亲朋也都到了。
兴奋得一晚上都没睡好的我和姐姐,趴在窗台上,小手捂在金丝绒般厚厚的窗花上,绒软的冰花慢慢化成水珠,顺着手掌一滴滴流下来,掌心就触到了冰凉的玻璃上,一个中间透亮四周模糊的手型拓印在了窗户上,使劲用嘴哈着热气,模糊的薄冰向四周退散,透过窗户,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的一切了。
四五个人跳进猪圈,受惊的猪开始哀嚎着左冲右突,最终还是被绑了四蹄,捆住长嘴抬到案板上,几个壮劳力用几根结实的杠子死死压住,二大爷手起刀进,鲜血顺着脖子汩汩地流到下面的大盆里,旁边的人赶紧用被弯成了长U型的高粱杆不停地搅动,这样可以避免鲜血凝结。
杀猪刀是奔着心脏去的,但又不能一刀毙命,那样,血放不净,肉不好吃。猪的叫声渐弱,四蹄也不再挣扎,这时候我们小孩子才敢下地凑近看热闹,小时候一直有一个疑问缠绕着我,大人都说胆子大,胆子小,那猪的胆子在哪里?有多大?这个谜最终也没解开。
我们老家杀猪,是要先剥了皮的,肉就是肉,工作后,看市场案板上卖的猪肉都带着皮,很是不解。
二大爷手脚麻利地开了膛,破了肚,干净利落地端出还冒着热气的五脏六腑,挤出肠肚里的食物残渣,翻过来用加了面碱的热水洗净,再一遍遍地用苞米面揉搓掉上面的粘液,一大盆滚烫的水,在零星的雪花中雾气蒸腾,不知是忙得出了汗还是热气凝结在脸上,二大爷不停地用胳膊擦试着汗涔涔的脸颊和冻得通红的鼻头。
洗净了肠肚,加老汤和葱花香菜调好猪血,灌成粗细不同的血肠。这调血是最讲究的,老了,血发糙,嫩了,血就不成型,煮血肠也是一门技术活。
爷爷在灶下用苞米秸一根根烧着小火,二大爷用勺子旋转着一锅温水下锅的血肠,热气一点点飘起在从敞开的门上亮射进的一丝晨阳中,整个外屋,慢慢被浓浓的蒸汽装满,它们从敞开的气窗中向外翻滚,顺着屋檐摇摆着四散开去。
等到血肠越涨越圆,一点点都漂到了水面上,二大爷隔一会就要用大椎针扎一下,看看是否熟了,若煮过了火,血会发硬,口感就不好了,二大爷煮出来的血肠,是没有人能超越的,口感有点像现在的日本豆腐,又嫩又滑,肠皮肉道而不老,越嚼越香。小肠微苦,不太喜欢,最爱的还是大肠,肠壁上的肥肉融了,润了猪血,吃起来肥而不腻,满嘴留香。
工作后,只要遇到市场上有卖血肠的,都买一点回家尝尝,不管是职业做这个的,还是农民自家来卖的,再也没有吃出来过儿时的味道,好多朋友不解,为什么我会对这臭烘烘的东西这么感兴趣,他们怎么会懂呢?
杀好的猪,按照不同部位分割好,前后肘,排骨,里脊,猪蹄子……中间穿了窟窿,用麻绳捆了,要么放在北墙根盖了一层厚雪的大缸里,要么挂在院东侧的偏厦子里,这几块要送给城里的大姨和三舅,那几块要留着什么时候再吃,都是计划好了的……
中午的饭,是异常隆重的,请来亲朋好友,烧的滚烫的炕上坐下长辈,辈分低的,地下排上几桌。
除了大盘的白切肉,亮晶晶,颤悠悠的血肠,那时农村不多见的青菜,也要多放肉炒上几个,慢炖入味又勾了芡的排骨炖豆腐泡,是必不可少的,那豆腐泡是妈妈用爷爷自己做的豆腐炸出来的,外面劲道,里面嫩香而不发泡,直到今天,如果让我选一道最下饭,最可口的炖菜,那一定是非它莫属了,不过那个味道是用市场上买来的豆腐泡做不出来的。
小铺里搬来的啤酒,小香槟,早就在炕头温好了,这是每家一年当中请亲朋吃饭最集中,最热闹的一次,该请的必须都要请到,大家高声谈笑着,二大爷用最小的马眼盅紧眯了眼呷一口白酒,咂咂嘴发出一声轻轻的“啊”,夹一块血肠放入口中仔细品尝,自顾自地点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年轻人喝啤酒是不用杯的,没一会,空酒瓶就横七竖八躺了满屋。小香槟从碗底冒出一个个气泡,穿过微黄的液体散发着诱人的清香味,那是孩子们的最爱。
女人们里外忙碌着,一会把凉透的菜拿去再热一下,一会倚着门框和大家说笑几句,一会又端上来一盘刚做好的菜。窗上厚厚的冰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化尽,亭午的暖阳照到了高声拉着家长的家人身上,新年的气氛,达到了高潮,阴历大年的序幕就这样隆重地拉开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刮猪毛,熬猪蹄子冻,烀猪头,烀大梁骨,靠猪油……年味,围绕着年猪这个主题,越来越浓了。
母亲在灶台前摘着剔骨肉,嘴里念叨着“这骨岔子肉是最香了”,一块块蘸了酱油喂给我们几个围在身边的孩子吃。
靠猪油是最为大家津津乐道的,也是现在不少怀旧小视频的最佳题材,农村纯粮食喂大的猪是非常肥的,厚厚的一层肥膘,切成块,放到大锅里,小火慢慢地炼,白花花的肥肉锅内“滋滋”地打着颤,一点点渗出油脂,变黄、变脆,最后漂到一锅靠出来的油上面,扔在里面的猪腰子,也干巴巴地熟了,切成片,蘸着蒜酱,一口油滋啦,一口猪腰子,那是最香,最美味了。
装上一大盆,可以慢慢吃到开春,包包子,菜饼子放点进去,那馅便油汪汪地有了灵魂,一锅猪油,趁热装了坛子,一年的做菜用油,就靠它了,村里的女人们在这个时候见了面,打招呼最常问的就是“今年靠了多少油啊?”。小时候吃猪油习惯了,工作后吃豆油做的菜,觉得没有滋味,多年后才慢慢习惯。
人们总说,为什么现在过年没有年味了呢?年味在亲朋间热络的走动中,年味在一入冬就已经开始的新年筹备中,年味在爷爷满足的笑脸中,年味在妈妈灶前灶后的忙碌中,年味-在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中……只是如今这冬日里的雪,越来越少,越来越薄。好不容易飘过几片,还没来得及落地,便已经消融在了雾蒙蒙的半空中……
家乡的雪-杀年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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