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天湖之后的九年里，周文豫并不是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商场是个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很大的圈子，稍有点名声的公司，背后的关系都像蜘蛛网一样错综复杂。天湖在大都荟集团也有相当比例的战略投资，他在大都荟管理层任职时，每季度过去开一次会是逃不掉的，但好在客用会议室设在裙楼里，另有专门的入口和前台，每次来去匆匆，撞上旧同事的几率不大，这样算起来，倒确实有至少七八年没有踏入过曾经工作过的主楼了。
江帆本来不想让他插手天湖的这个大单，拍胸脯保证一定能限时搞定，但大公司办事层层审批本就耗时，又难以预计哪里会藏着暗卡，推了快一周也毫无新的进展。眼见死线将近，这一块悬在嘴边的肥肉始终吃不下来，还有徐广彬那样的对手在一旁伺机抢夺，不由得他们不心焦。
“拿下这单还能有背书效应，接下来只要扯起大旗说‘连天湖都用我们的产品’，就能顺势攻下一批规模相近的大公司，到那时，差不多就算是大局已定了。”
“对手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周文豫看似漫不经心地刷着后台数据，“所以要速战速决，避免夜长梦多。”
“我当然想速战速决，但人家又不急，人家还在‘慎重评估’。”江帆摊手，“唉，买方市场，卖方是没有人权的。”
“你之前说有路子绕过CAO，是找的谁？”
“说是这几年天湖内部出了不少蛀虫，很多青年管理层上来就想着捞一把就走，从此吃穿不愁，上头觉得谁都不可靠，又派了几个元老坐镇，专管供应商的审核评估。我就是打听到当年管我们的老钱在负责这个事，所以才打算去刷个脸，谁知道半路杀出个徐广彬来。论亲，那当然是他跟老钱更亲。”
“你不早说。”
“这不是觉得你不想见老钱吗。当时要你走却让徐广彬留下，他作为你俩的直属上司，这里面能没他一份？”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周文豫关了网页合上电脑，“这事你不用管了，我去。”
他把江帆按在了公司里，独自一人出去打了两个电话，然后叫了辆车去了天湖总部。春天刚刚在柳条上绽出一点绿意，尚未到柳絮烦人的季节，天晴得令人感动，几个“蜘蛛人”悬在大楼外墙上擦玻璃。他在主楼的门前站了一会儿，挂着工牌的年轻人三五成群地进出，谈笑风生，和当年并无二致，但一想到自己离开时这群年轻人还在上中学，就难免多出了几分恍若隔世的感慨。
大公司在某种意义上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只是后来人大多不知前人流向了何处。
前台保安接了他的身份证作登记，在机器上一刷，顺口问道：“哎，您是老员工啊？”
“哦，对。”
他不想就这个话题多谈，但保安很管不住话匣子：“最近来的老员工挺多的，刚刚还上去了一个……哦？也是去见钱总的……您预约过时间吗？”
“来之前打过电话。能问一下现在去见钱总的人叫什么吗？”
保安点了两下鼠标：“叫徐广彬……好像之前跟您还是同一个部门的呢。”
“认识他很久了。”周文豫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在柜台上轻敲，“他刚到？”
“十几分钟吧……哎，下来了。”
保安朝电梯那边努了努嘴。徐广彬精瘦的个头在人群里不太显眼，走到近处才能从人缝里辨出他来。他用肩膀和下巴颏夹着手机正在讲话，手里拿着另一个手机运指如飞。“哎，对，现阶段点位数量是第一指标，我们的目标是年内在全国突破百万点位……目前的竞争对手？这个有点……嗯，生活象限是起步最早的，肯定具有先发优势，但我们后发的可以享受到已经被教育过好几轮的成熟市场……嗯，好，没问题，其他的观点都可以实名引用，拜托一定要露出公司名称啊，哎，哎，好说，合作好说……辛苦了辛苦了，谢谢谢谢！”
他在两个手机上分心二用，一直走到柜台边上还访客卡时才注意到周文豫，起先一愣，不到半秒就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讪讪地笑着甩了甩手机：“媒体采访，不接不行。——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就这股风啊。”周文豫也跟着笑，指着他的手机，“年内一百万点位，这风吹得很带劲啊。”
“这哪是风啊，这就是个牛皮。”徐广彬打了个哈哈，拉着他往旁边的休息区去，顺手又塞了根烟过来，仍是中南海，“没办法，媒体懂个屁，就知道天天盯着你的点位数据，比别人高了就吹你活，比别人低了就婊你死。偏偏一些脑子长到裤裆里的投资人就信这些媒体，聊投资都先问你，你们点位怎么这么少啊？难怪XX媒体说你们要黄啊？”
“这种外行投资人的钱就不要拿了吧。拿了也烫手。”周文豫不咸不淡地应付着，“我不信还没有靠谱的投资人了。”
“外行有外行的好，好骗，嘿嘿。”徐广彬擦了一下打火机点着烟，“内行也有内行的好，沟通顺畅，知道该怎么养项目，不会每隔十天半个月的就来催命。”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一侧的眼皮偷偷窥探周文豫的表情，恰好周文豫也在窥探他。两人目光一触，立刻知晓了彼此的用意，不由得一起笑了起来。“那我就明着问了。”周文豫说，“拿到钱了？”
“跟你有什么好隐瞒的啊，刚签了TS，而且过几天PR稿就出去了，花钱发声，我还生怕有人不知道呢。”
“哪家领投的？”
“天一资本。”
这四个字让周文豫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不确信自己有没有成功地掩饰住惊讶之情。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问道：“哦？听说那家不大好搞。是签了对赌？”
对赌协议在如今的创投圈里已经相当常见了，大抵是创业者以书面形式向投资方承诺业绩，如果届时达不到承诺的标准，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比如“三年没有盈利就按年利率10%返还投资金额的本息”之类。这本来是投资方摊薄自身风险的一种手段，但如果投资方地位强势，创业者又急需用钱的话，对赌条款可能会相当苛刻，甚至有一些说是抢劫也不为过。
“哎，资本都嗜血啊，哪里都没有白送给你花的钱啦。”果不其然，徐广彬开始兜圈子，“你回来不是见人的啊？时间不急？”
“是见人。跟你见同一个人。”周文豫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又抬眼看向他，“连目的都一样。——怎么样？先透个口风给我？”
“最近管得紧，任何供应商要进来都要走评估流程，流程还都要在系统里备案，完全透明，找谁说话都没用。——老钱是这么说的，你自己上去问啦。我还约了另两个媒体，先走了，改天我们两个再好好聚聚。”
徐广彬匆匆走了，周文豫去前台拿了访客证，却没有立刻上楼，而是踱出门外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拨通了江帆的电话。
“我刚遇见了徐。他说拿到了天一资本的钱。”他用一只手掩着手机，“你问一下Tina，再想办法查一下他们现在的规模。”
“啊？！拿到了钱？就他们那个规模还能拿到钱？！”江帆吃惊不小，“他们启动比我们更晚，现在规模能有我们一半就不错了，王天一做人居然那么双标的？问我们要一万点位，别人五千都不到，他就肯给钱了？”
“冷静。先多方打听一下。我先去见个人。”
“你要干什么？”
“去挑战一下完全透明的评估机制。”
周文豫挂了电话重新走回楼里，上了电梯。天湖的办公楼号称是国际知名设计师的杰作，28层高楼中间是个直通顶楼的天井，天光从上面射下来，正中是四台背靠背的电梯，电梯井和轿厢都是透明的，人像是在透明管道里的水泡中上下，打眼一看未来感十足，十分符合天湖对于自身的科技巨头定位。但无论外在如何炫酷，公司这种组织也跟其他的组织一样，最基本的构成准则是永恒不变的。比如——高管的办公室总是设在高层，朝向和大小则与资历和地位直接挂钩。
他的老上司钱正武满打满算已经在天湖干了18年，头衔之多，三张名片都印不完。但从他的办公室窝在大楼西侧的一角，每到下午就要遭西晒这点看来，这位元老在公司里的地位还是颇为微妙的。
“你们一个两个的翅膀都硬了，出去单飞当老板，有本事别回来找我啊！”
周文豫推开门还没进去，就听到老上司熟悉的大嗓门。头发花白的中年人端着一盒刚拆了包装的泡面，站在偌大的办公室中央看着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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