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总有几个让我感到害怕惊恐的人。其中一个是父亲单位的老陈，我怕的是他一嘴的大黄牙，参差不齐，有几根特别长。老陈常年吸烟，黄牙蒙上了灰黑的烟熏，每次我都看不清他的模样，好像这人只长着一张吧嗒吧嗒呲牙说话的大嘴巴。
有一次，我在屋里，有个人直接穿过院子、在我家堂屋门口敲起了门。因为被锁家里惯了，我早已学会有人敲院门先问是谁、有人敲堂屋门先从窗户看看是谁。我搬起小凳子，从堂屋的窗户往外瞅，这一瞅不得了，我看到了正咧开大嘴呲着黄牙对我笑的老陈，隔着玻璃窗，我们脸对脸。我哇的一声哭了，幸好当时父亲在家。
大人们开始了小到车间大到国际的座谈会，屋里烟雾缭绕。这回角色进行了转换，我在院子不敢进屋，大黄牙老陈在屋里谈笑风生。小凳子转换战场，我偷偷从窗外往里看，看看那个大黄牙放远处是否还是那么可怕。
我母亲是个女强人，八十年代，戈壁交通不便，她开着嘉陵摩托从厂区往返市区做生意。那时的通勤车按点发车，错过了，外面连个旅店也没有，更别提什么出租车了，那是外国电影里才有的高级玩意儿。几次天将黑时，母亲开着她的嘉陵摩托回家，看到等车点有没赶上车的落单乘客，母亲都会开着摩托把他们带回目的地。好在那时人心单纯，母亲没有提防之心，乘客也绝无害人之心，母亲也因此收获了不少江湖朋友。
其中有一家山上的放羊人就是这样和母亲相识的。通讯设备不发达的年代，有时放羊人的老婆带着酸枣、发菜、和她的四个孩子，突然就会出现在我家大门口。母亲像招呼老朋友一样招待他们，炖大锅菜，开罐头。
放羊人的第四个小孩，我们叫她老四，小时候拳头曾被开水烫过，她的拳头一直是握住的、通红的。每当放羊人和老婆带着孩子们下山逛逛、顺道来我家时，我都非常恐惧，恐惧那只通红的无法伸展的小手。所以只要放羊人一家出现在我家门前时，再冷的天，我都会像那个大黄牙老陈来家里一样，换位到院子里、到邻居家、或者大自然的野地里。
老四其实和我差不多大，为了照顾我的情绪，她把手揣进红棉袄袖筒里。虽然来家里几次了，但她每次都小心翼翼地四处打量，羡慕的看着我画满了胡子的布娃娃、我家里贴的年画……打开电视机，她的眼睛就盯着电视节目，目不转睛，不管看不看得懂，她都可以很快投入动画片、广告片、新闻节目的剧情里去。这是一台14寸进口日立电视，父亲托人花1400元巨款买来的，由于母亲的能干，家里还有双卡录音机，洗衣机等高级家电。这对住在羊圈的山上孩子来说，眼睛里充满了新鲜好奇，和羡慕。
而对于我，第一次知道新鲜好奇，和羡慕，还是看到眼前的一个阿姨、不，确切的说应该是大姐姐。这一年她其实只有17岁，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她是大姐姐，因为她散发着成人的光芒。对，光芒，是我第一次对大人有着如此的内心的认识。
来让我描述一下这个“阿姨”吧，她留着齐耳齐眉一丝不苟的短发，头发颜色很浅很亮，脸庞非常精致，我并不十分记得她是否化妆，因为那张脸庞，就像布娃娃一样，黑黑的眼睛、红红的嘴巴，小巧而紧凑，她穿着红色的呢子大衣、黑亮的及膝长靴，身材纤细高挑，在满眼土黄的戈壁滩上、满眼灰黑蓝的工作服中、满眼膝盖屁股蛋上补丁咔嚓的熊孩子的80年代里，这超越40年也不过时的扮亮瞎了一个土女孩的眼。
她姐姐是我们厂的工人，据说家里只有这姐妹俩，是姐姐养大了她。那个姐姐写得一手好字，弹得一手好琴。而妹妹是待业青年，但一点也不影响她在我心里的美好印象。
那是个警车时长鸣叫、宣判大会隔三差五召开的日子。有一天，听说这个17岁的“阿姨”犯了“流氓罪”，被判十年。后来，我上了小学，学校的年轻老师们也穿的花儿一样，但都没有这个小“阿姨”对我的视觉冲击更强烈，有时我甚至用手指盘算，还有几年她就可以出狱，她还会回我们厂家属院吗？
我不知道她小时候是怎样的环境，但为什么她能有那样才情的姐姐，从这点来看，她和姐姐天壤之别。他们的父母为什么死，有这样特别的女儿，想必父母也卓尔不同……
后来，听说大黄牙老陈有一天消失在结冰的河面上，老四长大了决定再也不下山，17岁的“小阿姨”出狱时，我也17了，那时的我，膀壮腰圆，土里土气，第一次穿牛仔裤，第一次买暗扣内衣，17分的物理试卷，和写也写不完的作业。原来每个人17岁的雨季，都不一样。
（《三喜的童年岛》是一部文集，此文为作者三喜原创文章，如需联系，请添加作者微信：pheobetime）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