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一过完,人就垂头丧气起来,好像再没有年可以过。不知道是舍不得一年只有一度的节日,还是离不开生人养人的故土旧地。但愁容是不能表现到脸上的,要不然母亲见了又要抹眼泪。临走,她跑前跑后地给我收拾东西。把书包装满还不善罢甘休,非要我和童曼瑶的手不能闲着。我把袋子里的东西往出取,说:哎呀,好了好了,路恁远的,你把我重死呀!母亲一手按了袋子,一手把取出来的东西又装回去,说:让你坐车哩,又不是让你提过去,有多重?省下的就是攒下的,给你拿上,你们就不用买了。说着看了一眼童曼瑶,童曼瑶也把我掏出来的东西往里装,说:阿姨说得对着哩,你不要我要。母亲笑得更欢喜了,说:叫我到灶房再给你们取上些。母亲走了,童曼瑶就偷着笑。我说:一会你提上。她把书包整了整,又腾出些地方,说:我提就我提。说着就把书包上了肩,试了试轻重。我故意不管她,就让她逞能。东西装好,我手里只是拎了个塑料袋就往出走。童曼瑶把书包往肩上背,腰都弯了,像驼背一样身上背了个锅。母亲急忙拦住,说:欸欸欸,咋能让你背着,皓子,来!我说:让她锻炼锻炼。母亲硬是把她脊背上的书包卸下来,挂到我肩上,说:要的你干啥呀?童曼瑶笑着过来接了我手里的塑料袋,也被母亲抢了去,说:都让他拿上,你两手甩就行了。我眼睛瞪了瞪,她两个都笑起来。
到城里依然是要消磨掉大半天的时光,先是在班车上颠簸,再是在火车上晃荡,最后还要在公交车上拥挤。往回都是一个人,但这次有童曼瑶厮跟着,竟一路都不觉得乏。倒是她睡得很沉,开始靠在玻璃上,我嫌冰,就一只手穿到了她脖子后面,垫住了她的脸。后来她就俯在了我怀里,我纹丝都不敢动,以至于到了站,要下车了,我身上到处都酸困着。我酸困不要紧,只要她睡好了,我就觉得尽到了自己的本分。人一生要是把本分都能尽到,这一生便不枉。一路她都睡不实,总是醒,醒来了就要“嘻嘻”地朝我笑两声,笑得很夸张,就好像她没有睡过觉,始终都是兴奋状态一样。但只要我把她抬着的头压下去,看着她把眼睛再闭上,眼睛一闭,马上却又睡过去了。童曼瑶说过,说只要我在她旁边,她就能睡得很快,也睡得很实,不知这算不算对我的褒奖?
从火车上一下来,童曼瑶就嚷着要拿行李,我不给,她就嘴撅脸吊。我见是公众场合,人来人往的,就象征性地给了她一个手提袋。她提在手里,得意了,在前面走的是雀步。前面走出了一丈远,又嫌我走得慢,停住等我,非要搀住我一块走。实际搀着走,走得才不轻松,但童曼瑶喜欢,我也就认了。走到站牌,看见车过来了,我说:把东西给我。她偏不,把袋子藏到了身后,说:干啥呀?我能拿动!我悄悄在她耳边说:你上去给咱抢座位,空人好挤。她意会了,却也悄悄地说:我坐一个,用袋子给你占一个。然后就做了个准备发力的表情,我笑了笑。看她先上去了,我也就不着急,慢慢朝上走,走上去车厢里已站满了人,哪里还有一个空位?我找见她,给她笑了笑,拉住了扶手。她没有笑,显得很委屈,站起来,说:没有给你占上,你坐。我说:我就没想着坐,你坐你的。她说:你坐嘛。说着就要离开位子。我急忙用身子把她挡住,说:让来让去干啥。她没有再说话,眼睛把我瞪着,但还是不坐。我就有些烦了,眼睛露了凶光,恨恨地说:快点!她不情愿地坐下,把我的书包郑重地接过去,放在了腿上。
下了车,从单位门前过,就看见门前地上有一大片鞭炮响过的残渣,厚厚地铺了一层。像破烂了的红地毯,一个窟窿一个眼。我突然就说了一句:过个年估计好多人都不来了吧?我本来只是发一句感慨,童曼瑶却看了我一眼,说:雷大头肯定是不来了。她真是没有意思,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有些事情搁在心里就行了,讲出来还不是伤的自己?我没有接她的话,走快了些,心里说:不论是谁,来不来我都无所谓,反正都不是我在乎的人。她撵上来,说:走那么快干啥呀?明知道我没有你腿长。我没有说话,只是走路。她跟我并排走,悄悄看了我一眼,我感觉到了。她见我不说话,或许意识到我不高兴了,也不再说话,紧紧把我跟着。进了铁门,一只脚才跨过门槛,眼睛竟然就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那一扇窗户。窗户还是临走时的模样,半开着,但那片用来当玻璃的硬纸板却不见了。不见就不见吧,反正玉梅是不会回来了,要冻也冻的不是玉梅。再看地上,还是那些柴草和垃圾,半只碎了的瓷碗,碗底聚了一滩水,那是消了的雪化得。我知道再没有什么可看,就扭了头,但我的眼里却明明有了一朵花。原来那一片地上,竟在二月里长出一从绿枝红茎的花来,有三寸多高,嫩嫩得,顶上摇曳着几朵五瓣白花。我定睛看了看,没能识出品类。童曼瑶拨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你看啥呢?我反应过来,说:哦,没有啥,没有啥。童曼瑶也朝那边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说:唉,玉梅也是的,没听说她跟雷大头闹多大的矛盾嘛,咋就干了那样的事情出来,人真是看不出啊。我继续朝前走,说:雷大头不是个好东西。一个男人把女人逼成那样,连猪狗都不如!童曼瑶用眼睛看我,沉吟了半天,才说:唉,玉梅也可怜,一个女人把事情做成这样,估计一辈子也忘不了了,可能也是身不由己吧。说完就掏钥匙准备开红房子的门了。
这一夜,我睁着眼睛睡不着觉,童曼瑶也是不停地翻身,她后来说了话,我才知道我俩是各怀了心事的。她背对着我,开口问道:皓子,你觉得咱俩能成不?我说:咋好好的问这干啥?她说:哎呀,我就是问一下嘛。她问这种问题我就有些烦,说:睡觉!转了个身,也背对着她。她不行,非要我回答,身子就开始在被窝里扭。我在她腰上拧了一下,她不扭了,我说:你把我当雷大头啊?她半天没有说话,却突然坐起了身,竟然说:咱俩年底结婚吧。我当下愣住了,心想她这话从何说起?那时候跟女娃在一起,只是觉得两个人比一个人有意思,哪里想过结婚的事?我也坐了起来,说:你说啥胡话呢?黑暗里她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我没有说胡话,咱俩年底结婚吧。我把她扳倒了,被子盖好,说:咱俩才好了多长时间嘛,就结婚呀!她好像很热,把被子又掀掉了一大半,说:时间也不短了呀?!你觉得我哪儿不好吗?我能改,都能改。我说:我不是那意思,你好着哩。我意思是咱俩都还小着哩,你就准备当爸当妈呀?她又坐了起来,说:咱结婚不一定要娃嘛。我说:哎哟,你就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她把我摇了摇,说:那你啥意思嘛,咱要不要都行,我听你的。我实在不知道咋样回答她,说:睡觉吧,明天还上班哩。她见我没有了兴趣,也就躺下来,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后来就说道:我妈的病在医院检查了,我害怕她活不长,想让她在睁着眼的时候看着咱俩把事办了。
我再对不上她的话,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我是黑着眼眶去上班的。夜里没有睡好,就觉得浑身的骨头要散架,肩膀上像一边垂了个吊锤。我刚出红房子的铁门,碰见一个其他部门的同事,才说要打招呼,人家只是极快地笑了一下,就又走了。我有些尴尬,心里说,过个年么,咋感觉生分了许多?是我胡子长长了,还是个子长高了,是不是人家看我跟原来长得不像了?我早上出门明明照过镜子的。要么是他们还记着年前的事,觉得我是个身上是非多的人,都要远离我吗?随便吧,我自己心里有一杆秤就行了。远方的云压得很低,青青的颜色像是瓦片,骑在了地头那一颗白杨树的树梢上,远看像一把伞。挨着水泥路边沿的水渠里,有一根指头粗半人高的榆树苗,榆钱已经零星地冒出来了。
到了湖西楼,我掏出钥匙开门,却听见里面喊:里面有人哩,开的啥门!推门进去看见王爱云已经到了,一手拿了个小圆镜,一手拿了了镊子,好像在拔胡子。她身上的汗毛重,尤其是鼻子下面,稠得都黑了。我朝她一笑,她正拔下来一根,疼得猛吸了一口气,说:皓子,年过得好?我说:好,好,好。她把镊子放在嘴跟前,吹了一下,没有吹掉,又吹了一下,还是没有吹掉,左手捏了个兰花指,用指甲把那根毛掐下来,说:好啥哩好?没精打采的,过个年把你过倒究了。我说:唉,乏的,年龄大了,晚上睡不实。她偷偷笑了笑,说:旁边有人哩,能睡实?我说:啊,就是,童曼瑶晚上打呼噜哩!她说:你哄谁哩?你当你云姐是瓜子?我就嘿嘿笑了。
倒了些水把杯子涮了,就坐在凳子上喝茶。喝了两口,我说:云姐,时间差不多了吧,走,点到。她把手里的镜子和镊子一下摔到桌子上,说:点啥到哩!来的人掰着指头能数清,不来的不来,没来的没来,连经理都不闪面,就咱俩积极。这才初几嘛,年还没过完哩。我就问她,说:谁不干了?她眼睛翻了翻,说:还能有谁,玉梅一走,那几个关系好的都看样子哩。还有几个说过几天再来,就剩下咱俩光杆司令,这工作咋开展呀?听到玉梅,我心里一酸,但我不愿意表现出来,我说:这不行吧,那赶紧要招人哩。她说:招嘛,我给经理打电话哩,人家说知道了,让我给那几个没来的开罚单。你说我咋开罚单?!自己都不来,我这罚单开了咋服众哩?她一句话就完了?!我说:有的娃家里远,来得迟也能理解嘛。她把桌上的镜子拿起来又摔了一下,说:一天尽把难缠的事情让我处理,这不是日弄人哩嘛!
这时候座机却响了,王爱云吓了一跳。她手捂在话机上,说:见鬼了吧,这么早,谁打电话哩?我也疑心着,说:是不是谁打错了,等着,让多响一会。果然,话一说完电话就不响了,我俩相视一笑。但就在我俩的笑容还未收拢的时候,电话又响了起来。王爱云用手一指,说:你接吧。我看她一眼,迟疑着,还是接了。我说:喂。电话里听到老陈的声音,说:皓子?我说:嗯,领导。她说:怎么办公室电话没人接?我随口就编,说:噢?是吗?电话响了好几遍吗?我刚出去倒去年的茶叶根了,回来听见响我就接了。她接着又问:你们客房部人到齐了没有?我楞了一下,拿眼看王爱云,她正俯了身子听话筒里渗出来的声音。她朝我挤眼睛,大张着嘴,说出来的声音却小得像是腹语,她说:就说有几个请假的。我意会了,对着电话说:哦,有几个请假了,剩下的都齐了。老陈说:吴雅婷来了么?我说:我没有见。老陈接着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说:哦。就把电话放下了。
王爱云瞪着眼睛,还是刚才那一幅表情,说:让你去哩?我说:啊。她说:妈呀,这刚来就要安排事情呀?一时半会都不让人歇!自己又琢磨了一下,好像在问我似的,说:该不会是兴师问罪吧?我说:这谁知道?说着要往出走,她却把我扯住,说:你等一下,等一下。我说:咋啦。把衬衫又往裤子里装了装,连鞋带也重新系了系,系得更对称了些。她说:你就说我也来了啊。我觉得有些好笑,说:那人家不问你我咋说?她“哦”了一声,说:也是的。我走到门口了,她喊道:记得把我提一下,皓子。我说:好,没问题。转过身问她:还要带啥话不?她说:不了。我把衣服口袋朝着她往大撑了撑,说:要不你跟我一块去,云姐?她笑了一声,说:狗日的。撵过来要打我,我跑了。
老陈穿了件大红袄,袄很长,跟小腿一般齐。扣子没有扣,胸脯就把包裹它的黑色的绒衣撑得浑圆。我后来注意了一下,那件袄没有扣子,没有扣子的衣服我那时候没有见过,感觉穿着很潇洒。她头发是偏分,披着,遮住了半边眉眼,却越发显得另一只眼睛楚楚动人。我突然觉得,我每次见这个女人,她都是一身新衣服,新得就像是刚买来才上的身一样,而洗过的衣服穿在身上绝对不是这个效果。也是每一次见她,她身上都有香,那香味说一样又不一样,说不一样,却都味道差不多。一闻,就跟闻了风油精一样,全身都通畅了。再是她脚上从来都没有土,鞋子就像是刚拆的包装一样。无论春夏秋冬,她身上的衣服都是不厚不薄,好像她穿衣服只是为了好看,而不是蔽体御寒。她只要一开口跟我说话,我就紧张,有时候连看她都不敢。她问我说:年过得怎么样,皓子?我说:好着哩。我本来要问候她的,但我想到问候她就要称呼她,我就忍住了没有开口。她却说:过年呢,你不给姐拜年吗?话说得很调皮。我说:人家拜年都提东西哩,我手里没有东西,不好意思开口。她笑起来,说:哎哟,皓子啥时候也这么会说话了?说得我很不好意思,脸也烧起来,低了头看自己的脚面,两只手不知该往哪儿放,洗手一样搓着,手心就热起来。她接着说:都这么久了,到我这儿来怎么还是害羞?我心里说,你严肃些我就不害羞了。她说着,又看了我一眼,自己笑了笑,拉开了桌子抽屉,取出一个信封,说:姐是长辈,过年呢,给你发个红包。说着把信封放到桌上,推了过来。我看信封鼓鼓囊囊的,心想要是钱的话恐怕有很多,就没敢要。我说:哎呀,陈姐,无功不受禄,这不合适吧。她用手把头发别到耳朵后面,靠在了椅背上,两只胳膊交叉折叠在胸前,说:给你你就拿上,跟我还客气什么,快,打开看看。说着又笑起来,脸上的笑保持着用眼睛盯住我。我只好起身拿了,却不拆,放在了身后。悄悄用手捏了一下,感觉硬硬的。她又笑,说:你把东西放到屁股后面干嘛呀,打开嘛,都拿到手里了还不好意思拆?我脸上又烧起来,朝她挤出个勉强的笑,把信封拿出来拆了,看时却是个手机。
我心里一热,知道是我正需要的东西。但说实话我有些不太敢拿,总觉得老陈送我东西怪怪的,拿上了,就好像要受制于她一样。我说:哎呀,陈姐,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要。说着起身把东西放在了桌子上。她当下瞪了眼睛,说:拿上!语气像训斥不听话的孩子。我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说不清,说凶不是凶,看着却也不温柔。我把头低下,嘟囔着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哩。她哈哈地笑,脖子仰着,我看出来她的脖子比脸还要白。脖子上挂了个吊坠,吊坠是戒指的样子,银银得闪着光。她用手把嘴捂住,说:呀,皓子,你还考虑得周全。我说:伴君如伴虎么。她笑得更夸张了,也不再捂嘴,手在桌子上拍着,头点着,连头发都乱了。我站在地上,竟有些尴尬,不知如何是好。她一边笑着,一边指着沙发,说:你坐,你坐,坐下。话都说不清楚了。她看着我坐好,把头发整了整,板着脸说:你拿不拿?你不拿我就生气了!我知道她是真心实意给我,我不拿她也真的会生气,我就说:那我下个月工资发了,给陈姐你把钱一还。她又笑,说:还什么还,就你挣的那俩钱还到什么时候去?这是公司给你发的年终奖,算是对你一年工作的肯定,我才不给你花那份钱呢。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你相信吗?我反正不相信。
临走,老陈对我说:皓子,你准备准备,明天跟我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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