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晗晗,应该说我还记得他,这是万幸。记忆驱使我必须在那一段时间的光阴里找到一个支点。
我找到了他。
在我空阔如浩瀚宇宙的记忆中,在我密集如发丝的人际网络中,在千千万万个与我擦肩而过的机会中,我终究找到了他。
与晗晗分开的时候在南院,我们没有说话,任何话。接着,他便从世界中消失了。他像是一个局外人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的与外界联系方式。
他去了龙川,和朋友一起去的,却是怀着对这个世界的怨恨去的。在我的臆想中,他因为怨恨而狠心切断一切关系。那些让我不寒而栗的字眼,那些让我绝处逢生的温暖,令我无法正视。
第一次听到别人说他的名字是在衡阳,在一个像此时的气温一样冰冷的城市,那是差不多几个月后。当明明问我关于晗晗情况时我没有听太清楚,温度太低,似乎声音都静止。在他反复的追问后,在一滴雨水即将掉下的当儿,在风云变幻的那几千个刹那,我的脑海里像电脑一般,在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里拼命搜索着。几万个弹指间,我言简意赅的回答了他。——“他……他去了龙川,我没有他的信息。”
我在衡阳机务段生活,仿佛在世界的另一面。这里没有什么好说的,纵横交错的铁路像一张网一样,盖住广袤无垠的大地,与铁路平行的是沿江一带的灯红酒绿。每天每天都是黑夜与白昼的二重奏,我在这中间跳舞。
这是黑夜的舞蹈,灵魂与尖叫在这里聚集。我在这里碰到了l,l是我的老乡,我感到就好像在家乡碰到一个外国人一样陌生。我听他的口音有点像汨罗的,但又不太地道。我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在怀疑他,他说他只是新市的,不是一个十足的汨罗人,但他的身份证上却写的是平江。
湘阴,岳阳县,平江一带是原来罗国之地,罗国人无力抗衡强大的楚国,虽不甘心却也无能为力,像几千年前那个漂泊者一样,他们被流亡到了这里,在这里生活,扎根。
他告诉我,他们那边说人聪明叫觉,说人愚钝叫醒。那是一种截然相反的语言体系,我在想那应该是最早的漂泊者了,面对着一个偌大的汨罗江,只身一人,不与世人同醒,同觉。
这是一场关于漂泊的故事,酣畅淋漓。罗江就是一个舞台,整个天地都是空荡荡的,世间任一事物都是他的道具。他孤独如斯,在这个醒,觉颠倒的世界中,他选择了沉默和凋零。
我以一种惺惺相惜的热情去重新认识了他,这才是正真的认识他吧?我们能流利的用家乡话交流,虽不在一个地方,却同属于罗江的范畴。我们有着共同的文化归属与认同。
我觉得它就在那里,罗江,他已经不在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了,他沉淀在历史之中。没什么人知道它,他一直都在的。它从地域上销声匿迹,却在时间的长河里做了隐士……
我希望/每一场雨/每一个故事/都是一场相识/一场风花雪月。
晗晗在我眼里就是个孩子,他依恋这个城市,狂热的爱着这座城市。他的爱充满一种歇斯底里的力量,那是一种毒药。他没命的去获取,欲求予得,贪婪的,饥渴的。
他曾用最毒辣的话语来诅咒这座城市,他的唾沫在一片憎恨中砸向地下。那是我们的家乡,但现在这座孤寂之城已经离我们远去。
他失态了,他的极端结果断了自己的退路。他去过的城市不少,从小就往外面跑,却不想会有一天要去远在一方的城市发展。
他用一种近乎仇视的眼神,像黑夜里的恶魔令人胆颤。人终究是斗不过天地的。他知道要远赴异地,不是为了赶赴盛宴,不是为了相约于理想。只是单枪匹马的他,孤身一人,借了酒,却不能消愁;抽刀断水,闯入异地。
他是一座火山,我不敢去理他。他变得好陌生,俨然如一个异乡人。最初的日子里,我们从学校去找寻水果市场。在一个接近边缘的地方买了水果,我们隔着一条街,我去对面叫他。那时候,他很开朗。他凑到我耳边告诉我:他要带回家,每次回家都要带一大堆东西。我看见了他,突然我发现,那一刹那他比谁都幸福。阳光很暖,照在我们脸上,他带着我跑过大街小巷,跑过那一个个知道的,不知道的地名,跑过岁月与星辰,跑过历史与尘埃,跑向阳光照过来的地方!——这是他独一无二的分享快乐形式。

在衡阳九十月份还是有点热,在高强度的军训之下,我有点上火。去他妈的格斗式,去他娘的军训。半月的军训下来,我看不到任何成果,反倒是一身的臭汗。人人都说军训能锻炼人的体格,磨练人的意志。庄严而神圣,全看自己。生活中有多猥琐,你就有多猥琐,你以为你到了那这个地方,接受了新的教育,文化你就成了高人?纯粹是扯淡。
我是已经死了,其实,早在几十年前就死了。住在三十个人的大宿舍里面,就算把《肖申克的救赎》看个千百次也拯救不了自己。我在看着j,j有点吃不消,这么高强度的锻炼下身体透支,他吃的又少,消耗得又快,几个回合下来,他早已败下阵——他病了。山崩地裂一般,疲累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压来。
他是逆来顺受,从没有什么抱怨,这些天的训练他充其量就当做是做苦力了。
他谨慎,稳健,显得比我更成熟。我跟他说,你就是太沉默了,像个闷葫芦。他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的看了我一眼。我感觉这种眼光里有另外一个灵魂。一个寒颤之后,我觉着事情有点儿不对劲了。
军训之后去外面吃饭,三四十几个人一个个饿的像逃荒来的。搬了几箱白酒过来以后,紧接着是几十箱啤酒。酒刚上j就倒了一大杯,我的直觉告诉我今天晚上要出事。
他给我倒了半杯,然后敬我,我看见他很艰难的吞下那一杯酒,当我正准备喝却不防呛了一口的时候,他凑到我耳边说,算了,喝不了就别喝了!
我突然觉得有点陌生,不止是他,这几天的日子,这些酒精,杯子的碰撞,粉碎的声音……我不知道他喝了多少,他喝得太快,太猛,就像喝水一样。
开始喝的时候有人说了句话:不醉不归。当然,这话谁都知道,诸如此类的豪言壮语只不过客气罢了。谁也没有在意,不过,那晚谁都醉了,包括我。如他所言,醉了,也就回了。
j躺在椅子上,开始还是满脸通红,后来就变白了,浑身发抖,双唇发紫,口中不时还吐出一两句话来。
医院里我又是帮他垫付医疗费用,又是一大堆的表格如流水线似的签子。上上下下几十趟,额头冒汗,口袋出血。j还昏迷不醒,紧拽着被子。
这里不断有人来,j不知道,医生给他打针换药,他也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幸亏不知道,他要知道他这种样子也一定不会好过的。
衡阳的晚上商店关门很早的,九点一过大部分的商店都要打烊。这是深夜,我在大街上帮他买醋来催吐,帮他叫车拖他回寝室。地上是白茫茫一片,天上也是。到了凌晨,我躲在墙角吃早餐。眯了一会,葱葱跑回医院,j是醒了,只是对他醉后的事一概不知。他问我为什么在医院,我只是说没什么,是我们没见过世面,小题大做罢了。我不想让他知道太多,而他总觉得有什么事已经发生了。
傍晚,j把我叫到饭馆里,把我当做是救命恩人一样。只再没有酒,几大瓶可乐上桌,j把可乐喝得个豪气冲天,那气氛似乎比酒精作用下的狂欢更高涨。窗户外面,一台幼稚园专车停下,车上零零散散十几个孩子,互相拉扯着有几个下了车,有孩子的父母早已经等了好久。随着车子的一阵咆哮,接着车尾排出一节黑烟,从闹市区中消失。我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发现他的眼泪溢出来,嘴角上扬,笑容甜蜜。我不知道j的心事,不善于探澈别人心底,就像我不了解这座城市。
有那么一下子,我觉得这世界太遥远,太大,他 在那,正以他最疯狂的姿态,最骄傲的资本嘲笑我。我能想象的空间已经不再充足,城市与城市之间……还是城市。这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恰到好处的成功阻隔了我和那个城市的每一丝关联。
j误会了,他从侧面看我,我正泪流满面的望着窗外,此时的我自然不以为意。他认为我失意,我说窗外的景色太美,脑袋里拼命的寻找着似曾相识的记忆。
2007年, x跟我说他有一张去b市的火车票,我直觉不太可能,一个学生怎么可能那么有钱,父母怎么会同意?他告诉我他想的没那么多,他用自己的零用钱买了票,用自己的沉默瞒天过海。
他叫我帮他保密,我没肯,只觉得他有点冲动,对他自己负责的话就应该多加考虑。他当时就瞪了我一眼,那天后我就再没看见他笑过,再后来索性连人都不见。
暑假八月份全家在一起看北京奥运会,我收到一个陌生号码的信息。我知道是他,他告诉我他在现场看姚明打篮球。我跟他说他父母早已经知道了,要他快点回家,父母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几天后他敲门进了我家,我看见他似乎瘦了,又脏又乱,还染上了烟瘾。我说回来了怎么不先回家?他说和家里吵架,他爸一个巴掌把他扇出了家门。
我听的震惊不已,他却说得好似家常便饭。我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款待他,帮他打理好行李,一样样的告诉他哪样东西放哪里。而他则头也不回的望着窗外,抽着一支只有半截的烟。
我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变冷了还是我在发呆,他突然的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听见。我说什么?他说xx你真不会撒谎,你以为我就不知道我父母怎么想的,我自己的爹娘自己还不清楚?我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了?
他没说话,或者,我没听到,我只看见他动了动嘴唇……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那句话是:他想给自己一个期限看自己能忍住多久不出去。
这是他给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因为后来我就没有他的消息了,是生是死我都不得而知了。没有多一点的同情,没有暖一点的关怀,城市冰冷而陌生,却不断的有人想要挣脱……

有人给我来了电话,一个陌生号码,十几个我都没接到,不是因为陌生只是睡得太香。他又发了一个短信像是不识相的挑衅一般,我回了一句,请问是哪位?
……这两天温度骤降,雨也一连下了几天,我拿着一张信封赶在中午之前去寄。一路上,车子喇叭声,发动机声,叫喊声,风啸声几乎占据了整个天空。我听不见。
在我耗费了差不多一个上午的时间里,在我不断问路人一点一点向这边靠近后,我站在邮局外面,站的笔笔直直。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一种似曾相识。或许,所有的记忆都要归于一场似曾相识。但是,我眼前的一切似乎很熟悉,我来过吗?在某一个如此隔绝的冬天里。这不是第一次,几年的时间里我的记忆七零八落,在过去与未来的时间点上,在记忆与预感对垒的现场,在历史与虚无的战斗中,我的记忆选择了退让。一如此举,世人多亦如斯。
我的身旁有东西再叫,左右四顾,拿出手机来。那个陌生的号码又在叫嚣着,“你在做什么?”这个类似于哲学的伟大主题着实叫我难于回答。——我生来就不会拒绝人的。 因为我不懂怎么打发他,犹豫之后,我将电话关机。

宿舍里,我莫名其妙的睡着了,直到晚饭后肚子空荡荡的。我想看看时间却遇着黑漆漆一片。手机开机十几个未接来电和六七张彩信。号码不相同,不是同一个人发过来的。
我看了看那个打了十几个电话的号码,在排除了所有亲朋好友之后,确定拉黑。我再看看那个彩信的号码有点熟,就是开始那个陌生的那个。他发了几张图片唯美,清新,他一张一张的解释着,好似是一个美妙的音乐家用他的音符诠释这一个个有生命的故事。
他说他相信每一张图都是有生命的,都是有故事的。他告诉我那张雪后之景名字叫淡忘,那张昏黄大漠之境叫空而那张街灯迷离,落叶轻拂之图则叫漂泊者的诗,最有趣的是那张一片狼藉的照片就叫现场,我说最后一张改下,可以叫结束,繁华,或者叫浮夸。她笑了。最后他发给我一张图片,那是一张素描画,全篇只有一个邮局,我有意无意的楞了一段时间总感觉这个邮局就是现实中那个邮局,或许也是我想象中的邮局,因为我根本记不清哪里是过去哪里是现在,也分不清什么时候做过什么。我甚至不能确定这是现实还是想象或是梦境。素描的邮局那个线条勾勒出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藏着巨大的玄机,每一处阴影都照射着梦境,它越来越狭窄,越来越黑暗。刻不容缓。
我问他那画叫什么?他告诉我这张画叫做疏离……
那个陌生号码打过来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特么还在世上啊?老子还以为你想不开挂了呢!我说我没那么脆弱,再怎么想不开,再不济日子总要过的不是么?他倒是毫不吝啬的给了我几声笑,说下星期来z市都回来了,我说:“好的,再忙再累也得过来啊!”
我拿着一张雪白的信封,里面装着一份沉甸甸的信。我贴上邮票,熨熨帖帖的张贴整齐,像是拿着巨大的宝藏那般沉重。在邮局边我站了好久,冷风吹我的脸我没有直觉。良久,我对旁边的w说:这地方好熟悉啊!
他对我瞪了一眼说,你都来了几次了,是不是神经衰弱啊?我笑着,狠狠地给了他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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