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银灯鸳帏
有些人,对你来说虽不重要,却让你铭记一生;有些人,虽和你面对一生,你却从末关注他。--------题记
有这么一个人,对我来说虽不重要,但这些年来,却让我无法忘怀,他的影子时常在我脑海中闪烁。就象今夜,我因高烧无法入睡,坐到电脑前已好久,阿鸽伯的影子总是在我脑海中闪现,总让我感到自己病了,也缘由他的魂魄在缠着我。
认识阿鸽伯是在一个寒冬的傍晚,我从学校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一位上衫破烂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一只碗瓷碗,里面盛满了谷子,他把谷子撒向鸡群,然后嘴里“咯咯咯”地叫着,把走散在园子里的鸡群引过来。他那破衬衫是白色的,两个袖口都已烂了,纽扣也全掉了,上衣破得似个招魂幡。晚风一起,我禁不住替他打了个冷颤。要说是破也无所谓,他的上衣可能从没洗过,看起来比一张抹布还脏。他的裤子也很脏,几乎看不到裤子的花纹,虽说裤子是深色的,但我发现污渍和尘垢已把他裤子上的花纹覆盖了。他发现我回来了,只是眼直直地看了一下,也没有和我打招呼,我对他浅笑了一下,他也回笑了一下,然后问我父亲:“老唐啊,这是你儿子吗?”父亲说:“是的,是的,这是老二。”父亲继而转身对我说:“这是阿鸽伯。”我对眼前这个又脏又臭的男人感到很陌生,但经他一笑,我倒感到他很亲切,顺口叫了一声“阿鸽伯”。他也不回应我,把手中的瓷碗一放,腰身一弯,手里已抓住一只鸡。也许是他太专注捉鸡了,所以没注意到我在叫他。
他把鸡杀了,鸡在槟榔树下扑腾了几回,一动不动,我母亲烧了一大锅热水,把鸡放到锅里泡了两分钟,就把鸡提出来拨毛、开膛、清肠,阿鸽伯说他那儿鸡,先把内脏掏出来,再把鸡架着烧了,根本用不着拨毛,我和父亲对视了一下,都笑了。他那不是烤鸡,而是茹毛饮血的原始做法。
吃饭的时候父亲把家里自酿的米酒给阿鸽伯倒了一大碗,我因阿鸽伯坐在身边而感到不自在,他的筷子碰过的菜我也不会去吃,但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一是怕我父亲的训斥,二是怕伤了阿鸽伯的面子,三是我怕惊动他们的酒兴,况且他是我父亲的客人,不管是乞丐还是疯子,我都得尊重。
他在酒兴话多的时候站了起来,弯身去夹对面的菜,我父亲马上把他喜欢吃的那道菜移到他面前,他也不推让。在他弯身夹菜的时候,我才注意到阿鸽伯个子不高,身高只有一米五,剪个平头,属于那种小脑袋的人,前额窄小,颧骨挺高,太阳穴深凹。他本是一位精瘦型的男人,但他特能喝,我就弄不懂他喝进去的酒藏到哪去了,就凭他这样子,也能喝下这五大碗酒,我实在想不通。
喝完酒后,阿鸽伯要求打扑克,我父亲说你没有钱怎么打扑克,他说输的就在脸上抹锅灰,父亲说俩人怎么打牌?他指着我说叫老二算一个,我七岁的弟弟也算上一个,刚好凑合四人。父亲看他高兴,也叫我俩坐下来陪他玩。第一局我和父亲输了,他用中指点了点锅底的灰在我和父亲的脸上轻轻一抹,我和父亲的脸上都有一条并不深色的锅灰。第二局他和我弟弟输了,父亲用手掌在锅底磨了磨,然后伸着五指在他的脸上一抹,他整张脸都黑了,我只看到他的眼珠子和牙齿,笑得肚子都疼了。阿鸽伯笑着说:“好啊,等下一轮我来表现表现。”父亲笑着说:“你的脸上没地方可以抹了,不打了。”阿鸽伯说:“有的,还有肚皮啊!”我母亲刚好喂完猪后走过来,看到阿鸽伯的脸被抹得像个鬼一样,她好气又好笑地说:“别玩了,老不正经的。”
父亲等阿鸽伯洗完浴后,挑了自己的一些旧衣服给阿鸽伯换,由于衣服不合身子,阿鸽伯卷起裤管和袖口,也算是很干净了,至少别人见到他不会以为是疯子。
阿鸽伯手里拿着水烟筒,他坐在沙发上猫着腰,手里揉搓着烟丝,把水烟抽得“啪啪”响,水烟的味道特浓,烟雾很大,整个大厅一下子被他喷出来的烟雾搞得似个腾云驾雾的仙境,夜里他总会坐起来抽烟,而且咳嗽不停,搞得我整个夜里都被他的咳嗽声弄醒。天还没亮他就起床了,他在园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逗着小猫小狗玩,一会儿对着树上的鸟儿吹口哨,转身又从园子里拨几束草丢给猪吃。我看他自个儿玩,也高兴地跑过去和他说话,阿鸽伯问我家里有没有种竹子,我说有,园子后面种的就是我们家的。阿鸽伯去砍了十几棵竹子,然后坐在木头上吹着口哨削起竹子来,他的刀艺不错,不到十多分钟就把一架“老鼠弓”做好了,那一天他做了不下五十个。我家后园的竹子都被他砍了不少,不过我也从他这儿学得一门手艺,只是这一生也用不上,因为我们不吃鼠肉,对破坏庄稼的田鼠也用不着老鼠弓去捉了,在田间放点混有砒霜的谷子就可以了。
我从没见过竹子做的弓,我让阿鸽伯示范一下,他将竹弓插在地上,然后在竹弓的左右撒点谷子,有只小鸡看到谷子,就扑腾过来,脚刚踩在弓上,脖子已被竹弓死死卡住了,老鼠弓的弹压力太大了,小鸡来不及叫一声就死掉。我本想用手指去试一试,但看到小鸡瞬间就死去,我捏了捏自己的食指,暗暗庆幸不去这么做。
我问阿鸽伯:“你那儿的人都捉老鼠吗?”
他说:“是的,老鼠肉是最好吃的肉,拌着山蒌叶炒,或是晒干后用火烤更好吃。”
“我们这里怎么没有人吃老鼠肉呢?”
“你们不懂吃嘛!”阿鸽伯说,很认真的样子。
晚上,他举着手电筒,身上背着几十个老鼠弓,到水田地里、坟地里、菜园子里,只要看到有老鼠跑过的痕迹,就把老鼠弓牢牢地插在地上,然后把谷子撒下去。我跟在他身后,北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裤脚淌着水,冰凉冰凉的,和他捉老鼠,我总有一种成就感,如果捉到老鼠,那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就凭这点想法,我还帮他提着鞋。
第二天,东方刚泛着鱼肚白的时候,我揉着眼睛醒来,随阿鸽伯去收老鼠弓,几乎所有的老鼠弓上都夹到老鼠,有几只夹到尾巴的老鼠啃掉弓架,然后跑了,从弓架上一看,还有一点血迹留下。
阿鸽伯捆了两大串老鼠,然后让我提着,一共有三十只,我两只手提着,心里感到挺自豪的,不过老鼠的骚味呛得人很难受。等收完老鼠弓后,阿鸽伯把捆绑好的弓架背在肩上,从我手里接过一串老鼠,然后得意地哼着歌儿回家了。
回到家后,他把弓架放到水井边,用水浇洗了一回,说是要把上面的血迹洗干净,要不老鼠嗅到这些血腥味就不敢再来了。
洗完老鼠弓后他烧起一堆火,用铁丝串着老鼠在上面烤,等把鼠毛都烧光后,他才把老鼠的内脏和鼠头除掉,再用削尖的竹子串起老鼠,挂在太阳底下晒。我问他为何不洗一下,他说洗过的老鼠不好吃。
晒干后的老鼠肉流着油渍,看起来美味可口,阿鸽伯把鼠肉放在炭火上烤,带有尿骚味的鼠肉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香。吃饭的时候,阿鸽伯把一盘鼠肉放在餐桌上,我本以为他也喜欢吃,可他的筷子从不碰鼠肉。我想尝一口,可是送到嘴边已感到骚味浓重,我用舌头舔了舔,有一股碳火味,只好放回盘子里去。阿鸽伯也没有吃鼠肉,他还是喜欢吃鱼和鸡鸭肉,我问他为什么不吃,他笑而不答。我父亲怕阿鸽伯尴尬,忙说:“他们吃多了,吃腻了。”我说:“这东西骚味太重了,怎么咽得下去啊?”阿鸽伯说:“很香的,你不会吃。”父亲说:“可能是没有把皮剥掉,还有肾脏没完全除去,我年青的时候去修水利,也吃过,那时候吃得可香,大家都抢着吃,就是老鼠头也抢着吃。工地上饿死不少人,还有好多人因为吃不饱饭而患上水肿病的。你们现在生活好了。唉!其实鸡鸭肯定比老鼠肉好吃,阿鸽伯他们那儿穷,一年不知肉滋味,这么好的鼠肉也要存放到春节才拿出来吃。”
从父亲的话中我明白美食是相对而言的,在他们那儿,这鼠肉肯定比天天吃野菜好,这是他们的油水。
这些鼠肉再也没有人拿上餐桌,只是放在太阳底下晒着,不过阿鸽伯还是每天夜里都去捉老鼠,我家的园子里晒着有好几百只老鼠,整个园子里飘着骚味,让人感到挺不自在。
有一天,有俩位老人来到我们家里,男的说他有六十岁,女的说她有七十二岁,男的是阿鸽伯的父亲,女的是他母亲,穿得很破烂,和阿鸽伯刚到我家时一样。女的脸上虽有好多皱纹,但可见满脸都是剌青,看起来有一种原始感。
在吃饭的时候阿鸽伯说男的只是他的继父,阿鸽伯很小的时候就随母亲从昌江一个黎寨出走,然后讨饭到乐东千家镇朝琼村的一户人家里,那是个四面环山的小山村。为了吃上饭,他母亲嫁给了这个男人,看出来阿鸽伯对这位继父并不尊重,说话总是带着怨气。阿鸽伯不知道他姓什么,只好随了这位继父的姓,因为族内同辈的大哥叫张文忠,二弟叫张武忠,三弟叫张全忠,阿鸽伯就叫张合忠,由于“合”和“鸽”谐音,所以人人都叫他“阿鸽”,小辈的都叫他“阿鸽伯”。阿鸽伯没有亲兄弟,他的母亲嫁过来后虽生了三个孩子,但全都夭折了,他们一有钱就请巫师来“做鬼”,但她母亲的肚子再也大不起来,他们真后悔没有早点“做鬼”。
吃完饭后我母亲给他们挑了好多旧衣服,装得满满一大麻袋,还从牛车上搬了两大麻袋的青瓜和黄瓜,又把那几百只老鼠放到一只麻袋里,然后挑到村子后的公路上候车,当时车费很便宜,从九所镇到千家镇每人只要两元钱,我母亲帮他们付了四元钱,再给每人五十元。他们高兴地说:“今年过节要喝到元宵了,活了这些年头,就算今年最丰盛了。”
阿鸽伯春节没有回去,因为我家里的农活和生意都需要人帮忙。我父亲是个卖烧火柴的商贩,每天都要到黎寨里运几车烧火柴,等到市期的日子,夜里二点钟就要把放在家里的烧火柴运到木柴市场,这些柴多是烧石灰的人来买,还有一些是家里有红白事的人买,酿酒的和养猪的也会买,大一点的木材就留给建筑商做顶木和合板。那时候农村还没有煤气,多是用烧火柴,所以做烧火柴生意还是有赚头的。
但是黎寨附近的树全被砍了,木柴越来越少,只有青壮年的人才能到深山老林里去砍柴,然后用牛把木头从山上拉下来,这活儿叫“打柁”。他们好几天也砍不到一车烧火柴。我父亲是第一位进入这个村子里运木柴的司机,村子里的人一听到拖拉机的轰鸣声,就直奔门口,叫着:“老唐,去看我的柴。”父亲对这个村子挺有感情,家里有些被收购商筛选后的瓜菜,父亲都放到车子上送给他们。所以全村老少一看到我父亲来了都会围着车子看,有的还跳到车子上看有没有给他们准备的“迎路”[注:迎路:指给客人的礼品]。
春节过后不久,我随父亲到朝琼村去玩,当时的公路岔口有个转弯处叫“三角土”,为了封山育林,那里设了一个关卡,是用来扣留木材的,但扣的并不是烧火柴,而是一些盖房子用的木材。三角土有条岔道,是个45度的斜坡,我坐在车上颠簸了好久才到达朝琼村。村子里是清一色的船形茅屋,墙是泥巴扶成的,我看到老人的衣服还是很破旧,有些上了年纪的女人衣不裹体,乳房都暴露在外面,有些女人脸上满是剌青,老人们都光着脚,但年青人穿得还可以,有一双包脚的胶鞋,有的头上还戴一顶绿色的军帽。小孩子多是光着身子的,不过我发现他们都很脏,身上的衣服好象从没洗过。村子里很少见到年青的姑娘,听说是到外面去打工了,或是嫁给外来的有钱人,还有一些是嫁给附近部队里的军人。
村子在半山腰,往山底还有很长的路可走,至于走向何方,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听父亲说这条路可以通往三亚,乐东至三亚的车最早是走这条路的,但公路斜坡度太大了,载重的车都爬不上去,所以车都拐道而行了。
村子里有一种奇怪的气味,听说这是一种叫“腩线”的食物传出来的气味,“腩线”是他们平时吃剩的饭菜,他们把剩菜剩饭全都倒在一只坛抽缸里,等“腩线”变酸的时候再开坛食用。当时有一户人家开坛之后,我见到的全是腐烂的食物,散发出一种霉烂的酸味,把这些食物倒在锅里一煮,锅上腾起一层层泡沫。
听说村子里还有一种食物叫“短”[也叫“肉茶”和“鱼茶”],是用一层熟饭盖住一层生肉或生鱼,盖好后往坛子里装,等过了些时日才开坛食用。都说是有钱人家才有“短”吃,这个村子里大多是穷人,他们多是到深山老林里去打猎,如果打到野兽的话就可以制做“短”,但现在已没有野兽可打,之前家家户户都有支猎枪,后来都被政府缴了,藏起来的也因没有钱而偷偷卖给外区人打鸟了。
村子四周的树木都被伐完了,山岭上种上芒果,不过这些芒果并不是村子里的,而是联队的,联队指的是部队的或农场的生产队。现在,满山遍野都种上芽接芒果,但没有一棵是属于村民的。朝琼村的村长有大片的土地,还有几辆解放牌汽车,也有推土机,这些车放在村门口,显得极其气派,也是这个村子唯一的现代化摆设,因为他们的凳子也不过是一块木头,灶也只是三块石头垒成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原生态的。朝琼村家家户户都有一把长柄砍刀,那是用来劈山用的。上山的时候,人人腰间都挂着一个小竹篓,竹篓里放着一把短刀,背上还扛着一把长刀。竹篓的用处很大,草地上的草蜢、山涧里的田螺、水田里的小蝌蚪、山上的山蒌叶子……一路上只要见到可以吃的,他们都会往竹篓里装。
长刀是用来劈山的,他们劈山是为了种山兰,在劈掉杂草树枝之后,用火烧过一遍,然后在下雨的时候播种,他们播种的方法很原始,先是用削尖的木棒在湿地上插了个小洞,然后把山兰谷子往小洞里放,一只洞放一至二粒山兰种子。山兰的生长力很强,它是旱地作物,可以和荒草一样成长起来。但收成不是很理想,亩产也不过一百几十斤,因为山兰是低产农作物,再来山上有鸟,还有鼠类及吃谷子的野兽,要不是长年累月在山上守着,到头来也是颗粒未收。
有些山坡上种上了甘蔗、地瓜、木薯。阿鸽伯说甘蔗都是村长种的,他的土地多,甘蔗地需要肥沃的土壤才能种好,而地瓜和木薯多是村民种的。
我随阿鸽伯上山的时候,看到一条涧水从山上流下来,有一位年青的姑娘在那里洗头发,我看到一张美丽的脸,还有挺好的身材,令我不敢相信是,她虽然是位山野人家的姑娘,但长得挺秀气。阿鸽伯说这姑娘的爸爸是联队的人,妈妈是他们村子里的人,村子里漂亮的姑娘都嫁给联队和部队里的人了,那样可以吃好穿好。我顺着这个话题问阿鸽伯怎么没有老婆,阿鸽伯说他有过八个老婆,不过养不起都走了,他还有三个儿子,有两个在农场联队里,有一个在部队里,可也有二三十年不见了。他讲了好多话,说到他的老婆时,更是滔滔不绝。随行的人也说过他有过八位老婆,但每位都是怀着孩子来嫁给他的,没有一个孩子是他的,原来村子里的姑娘都和联队、部队的男人有来往,怀了孩子后的女人都被这些联队干部抛弃了,她们无处可投,只好投到他这儿。阿鸽伯心地好,也想有老婆和孩子,但这些女人生了孩子就丢下阿鸽伯不管,然后抱着孩子跑了。这些女人走后,有些是嫁给联队里讨不到老婆的男人,有些是嫁给陪队里的伤残人员,所以他说的八个老婆没有一个是真心喜欢他的,也不是他娶过来的,至于他那三个儿子,也从没回来看过他,他的心底也明白这不是他的儿子。随行的村民也不怕伤他的心,还拿阿鸽伯逗乐起来,但阿鸽伯说得非常认真,死也认定那是他的老婆和孩子,有时候还斜着脸对那几个逗他的村民认真的说:“那几位女人和孩子不是人家的,是我的。”
到了山腰,我看见橡胶林里有好多柴堆,有位村民正用牛拖着几根木材从山上往下拉,柴火的旁边有人在烧火,上面架着几个竹筒子,里面是烧好的米饭,他们从橡胶林上把接胶水的盛器洗干净,然后在盛器里放点盐,再把从山上采下来的野菜挤烂,放点水在里面烧开。等野菜煮熟了,再用刀把烤熟的竹筒饭掰开,用手掏着香喷喷的米饭和着野菜吃,看起来很香,但我尝了一下野菜,又咸又苦,特别是山蒌的味道,有点恶臭,但他们吃得很香。
在山上逛了半天,没见到野果,也没见到野兽,只是在下山的时候,我看到一群人在围着柴堆转,还有人在大声说话,我感到好奇,问是什么事,阿鸽伯说他们在捉一只在柴堆里生产的雌鼠。有人手心里捏着刚产下小老鼠,这也是他们的食物。
回去的时候,车子上装满了木材,但山路难走,坡度太高,车子走走停停,阿鸽伯和我在车子后猛推,有时候用石头顶住轮胎,再用铁锹在轮胎打滑的地方铲出一些土坯。但身材矮小的阿鸽伯却“嗨哟、嗨哟”地在我父亲加大油门的时候用力猛推车,我年纪虽小,但也鼓足劲帮阿鸽伯一把。好不容易车子才上了山坡,回首一看,山路上留下车子爬行时的滚出来的一道道坑。
务实的农村人,天不亮就起来劳动了,我的父母也是早出晚归的,有时候我还在睡梦中,就被父亲拉起来,然后把一堆堆的柴火装上车,那时候我只读初中,但也把一根根木材装上车,轻的烧火柴有几十斤,重的有几百斤,大的木材都是父亲在车上接,我和阿鸽父从地上推。所以每到市期我都在夜里二点钟被叫醒,等到装完车的时候,也就我要上学的时候了。不过那时候总是感到精力充沛,没有累的感觉,在夜里呼吸冷空气反倒觉得精神焕发,现在思来不可理喻。
和阿鸽伯一起装柴火,我会感到很开心,他会边说边笑,装完车后他会蹲在地上抽烟,而我却在地上划着小圈圈,听他讲那些黎寨里的故事,等车子返回来再继续装车。
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柴火也几乎装完了,我脱光衣服坐在手摇式水井下,叫阿鸽伯帮我打水,水从头上冲下,浑身冰冷,身上冒烟,但阿鸽伯只是洗洗手,然后就到田地里去收取他的老鼠弓了,我却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要是假期,我准会跟在阿鸽伯身后。我喜欢和他玩,他会到后园里拨几株草丢到猪栏里喂猪,然后对着猪讲话;有时候也会抓只小鸡,手心里捧着小鸡,然后逗着小鸡玩。我经常看到他和小鸡说话,还和小鸡亲嘴,像个天真的小孩子,这也足以看出他的善良和乐观。
阿鸽伯当时在我的心中就是一个朋友,虽然他比我父亲还大,可是他会和我到园子里摔跤。每一次摔跤他都卯足劲,要是感到摔不过我就松开手,然后对着我的腋窝挠痒痒,我天生怕痒,只好松开他的手。要是摔成平手,他准会和我抱在草地上滚,然后哈哈大笑,说我不是他的对手。要是我赢了,他准会说我耍赖,而他赢了准会笑我不中用,可每次和他摔跤,我都感到他身上有一股呛鼻的怪味。
我的家后面是一大片没有人耕作的土地,这一大片的土地原来是种甘蔗的,但随着村子里的老屋坍塌了,很多人都把这里划为宅基地,而且用仙人掌围上,有的还建起了宅子的基脚,但是因为没有钱建房子,可以这里都长满了草,有些人把牛栓在这些草丛里喂养。因为当时的农村人家都没有厕所,所以大家都到这些围墙里大小便,有时候还有一些放养的猪到这里拱着大便吃,现在想来,感到十分恶心,可是当时的农村厕所文化就是这样的。当然,天大地大,你也可以到林子里去拉撒。
说到“拉撒”,我从没见过阿鸽伯拉撒。我时常看到阿鸽伯的裤子是湿的,我怀疑他时常失禁,也怀疑他在裤子里拉撒,但他是个神智清醒的人,决不可能在裤子里拉撒。父亲说阿鸽伯一喝多了就在裤子里尿尿了,我明白父亲是拿他开玩笑,但对于他的裤档经常湿透我还是弄不明白。充满好奇心的我经常盯着他的裤档看,我心里虽然充满了疑问,但从不敢问他。
有一次我坐在他身边,故意捂着鼻子嫌他臭,问他是不是放屁了,阿鸽伯说他没有放屁,是脱肛了。他接着对我说他长有痔疮,而且痔疮经常流血,解手的时候如果太用力就会脱肛,一脱肛就经常失禁。因为一天也换不了十几条裤子,所以裤子上经常可见血和黄水,他总是在裤档湿的时候在地上坐一下,让土灰吸干裤子上的水份,所以经常看到裤档很脏。阿鸽伯说十个男人九个痔,特别是喝酒的人,肯定好不了。但准确地说他那股味道不仅仅是尿和屎的味道,而是木炭的味道,我又好奇地问他,他说他们村子里的人都有这股味道。冬天一到,家家户户都没有好被子,所以一到晚上都烧起炭火取暖,加上他们平时吃的老鼠肉都是用火烤的,日子长了,人人身上都有一股浓重的木炭味,从头发到皮肤,他们身上都散发着这股味道,那怕是用香皂洗过几遍,这股怪味还是清除不了。
到城里读书之后,我几乎把阿鸽伯忘了,只是假期回来后才见到他,他变得十分乐观,原来凸凹的颧骨也不是太明显了,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只是酒味更浓了。
我随他到田园里干活,他喝过酒后总是在树荫下睡着了,当下午的斜阳晒在他的脸上时,他才揉着眼睛醒来,我荷锄排灌园地里的水,不想惊动他的睡梦,但他每次醒来都坐在车轼上烧火堆,然后慢悠悠地抽着水烟。
我从来不把阿鸽伯当成外人,有好吃的我都会给他留着,我怕他孤寂,怕他有心事,我希望他忘了人世间的烦恼。
阿鸽伯的母亲去世后,他卖掉了家里的两头牛,然后走人了,我再也见不到他。只是听父亲说他跑到三亚崖城去玩了,那里有他的朋友,他在那儿帮朋友看管香蕉园子。相隔两年,等他回来的时候,身上的钱已花完,他朋友的香蕉收获后就把他赶走了,他的钱也花完了,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人变得更瘦了,两只眼睛深深地凹陷着,眼神看起来很混浊。
回来后的阿鸽伯很少说话,一脸悲戚的样子,没有了往日的笑容,看人的时候眼睛总是不眨一下,似乎带着怨气。
不久他的继父又过世,家里的田地也全被族内兄弟全占去了,他很少回到朝琼村,堂兄弟也不欢迎他回去,在他父亲死后,他一把火烧掉了茅屋,住的地方也没有了。
我记得那是一间建在田边的草屋,屋子里除了一只用三块石头垒成的灶之后,就只有一张竹床了,床被烟熏黑了。门是用竹子钉成的。上面挂着几束野菜,还挂着几只被烤过的老鼠,骚味很浓。
这样的家就只有一张床,他父母在的时候就睡在这张床上,阿鸽伯要是回去就提着刀到山里逛,晚上回来的时候就找些树叶铺在树底下睡了,要是下雨的时候就三个人住在同一间房子里,睡醒之后的他总是一身泥土。
阿鸽伯说家里没有人了,习惯流浪的他又想去漂泊了,但他身上文分不名,加上一身臭味,人人对他都避而不见。
他的朋友都是继父的朋友,小时候他经常随继父走访一些地方,可如今他的继父过世了,再也没有人认他了。因为与他继父同辈份的人几乎都死了,和他这一辈份的人都不近人情,他们没有什么交情,只不过是看在父辈的面子上认识而已,但看到阿鸽伯这样的人到来,他们都不欢迎这么一位又脏又臭又穷的人。良心好点的施舍一点饭菜,不近人情的吆喝他走开。阿鸽伯虽是个穷光蛋,但他要的是面子,主人要是不请他喝酒,他就安静地走开,绝对不会低声下气。
记得我们的村子里也有位他以前认识的人家,那是一户祖上挑盐换米的人家,听说之前的盐很贵,一升盐挑到黎寨里可以换七八升米。这户人家的子女也认识阿鸽伯,可是阿鸽伯的到来让他们如避瘟神一般,他们把阿鸽伯轰走了,我站在门口看到他们驱赶阿鸽伯的情境,心里十分懊恼,但当时的我只能无言以对。本来阿鸽伯只是来认老朋友,没有其它意图,但这家主人竟然如此冷漠无情。阿鸽伯说他们在解放初经常在一起吃喝玩乐,因为他们的父母是世交,所以经常聚在一起喝酒,那时候的感情很好,不一般的关系,可是现在人家不把他当朋友了。
我在心里责怪这户人家,也劝责他不要再自作多情了,但阿鸽伯只是浅笑一下,他说:“我们是朋友的嘛,他父亲和我父亲是好朋友,他这样对我是他的不对。”我看他并不生气,不由为他的镇定而折服,也许人变得贫贱就没有生气的理由了。
我跟在阿鸽伯的身后,我为这户人家对我视若无睹感到气愤,虽然他们不是冲着我来的,但可以安慰自己的是我比他们体面得多,生活条件也比他们优越得多。
自那以后,我父亲不让他再见什么朋友了。父亲这么做的理由是把阿鸽伯当成自家人了,因为他再也没有任何亲人在,虽说他有过好几个老婆,但那也是流年往事,至于他的儿女,至今也没找到一个,之前找到的儿子也把他赶走了,不再认他这位“父亲”。
阿鸽伯是个很快乐的人,阿鸽伯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吃饱喝足之后的他显得很有活力,也很高兴。对自己的过去,只要别人不说,他绝口不提。别人要说起,他也只是呵呵笑,说这与你们不相干。
他对过去并不想念,对将来也没有忧虑,虽然自已一无所有。
有段时间因为外出求学,回家的次数少了,阿鸽伯在我的脑海中几乎不存在。
直到我将要毕业的那一年,才知道阿鸽伯随我父亲到琼山种香蕉了。我到香蕉种植基地去探访父亲,那是离小镇有好几公里的种植基地,有一条红粘土的小路可以到达基地,路边是迎风摇曳的马尾松树,一路上可见好多野生的的岗稔树,岗稔树上长满了果子,紫红色的果子在雨露下透着光泽,吃起来十分香甜,我为这一片土地上长出来的野果子感到意外,这么香甜的果子竟然没有人吃。
来到香蕉种植基地后,我拉着阿鸽伯和我一起去采岗稔果子,边采边吃,等盛满了箩筐才原路返回。阿鸽伯不喜欢吃果子,虽说他以前经常吃野菜,但从他来到我家之后,我还没见他吃过素。
基地上建有五间房子,一间是煮饭的,一间是放化肥的,还有三间是睡觉的,吃饭的地方是在一棵大松树底下,饭桌是一张八仙桌,有几张木凳子,树底下还有一张睡网。阿鸽伯躺在睡网里哼着调儿,捻着下巴那几条老鼠须,一边捻一边拨,拨完了老鼠须又把腿毛一根根拨掉,我对他的举动感到不可思议,可看他拨得那么悠然自在,我问他:“你怎么拨掉腿上的毛啊!不疼痛吗?”他哈哈笑起来,要伸手拨我腿上的毛,我忙躲藏,他说:“拨你就知道了。”我说:“我会觉得很疼的。”他说:“不疼,当你长到和我这么老的时候就不疼了。”我好奇地问:“是真的吗?”阿鸽伯扯下好十几条腿毛,然后说:“是真的,你看我就这么拨下来了,树要老了都会倒下,这些毛也和我一样老了。”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皮毛,再看看阿鸽伯身上的皮毛,这是不一样的皮毛,我的皮毛是在温室里培植的,而阿鸽伯的皮毛经风吹雨打,早就变得很粗糙,在他坚硬的皮表上长出来的毛如同裸沙上的枯草,而我这身细皮嫩肉上长出来的毛苗圃里的树苗,他的浮在裸沙表面,我的扎根沃土。
记得我到香蕉园的时候正是秋末冬初时节,那里一到黄昏总会下起牛毛细雨,那个冬天很冷,但由于野果的诱惑,我总披着大衣到处采果子吃,有时候随阿鸽伯到野外捕捉松鼠,捉松鼠的方法和捉田鼠的方法一样,只要在鼠弓边撒点谷子就可以了,松鼠会在鼠弓边跳来跳去吃谷子,一不小心就被鼠弓牢牢地压住。之前我总以为松鼠很好吃,可松鼠的尿骚味比老鼠更浓,被油炸过的松鼠肉看起来色味很诱人,但我的筷子碰也不去碰一下。餐桌上还有一些淡水鱼和田鸡,都是阿鸽伯晚上举着手电筒去捕回来的,但我最喜欢的是一种叫“鹅仔菜”的野生菜,这种野生菜做的汤喝起来清凉而苦涩,但很爽口,似乎有一丝药材味,还有一点薄荷的清凉味,这是我有生以来喝到最爽口的汤,可自从我离开香蕉园后就再也喝不到这种汤了。
香蕉的长势很好,在我离开的时候,有个公司要买下基地上的所有香蕉,虽然还不到收获的时候,但我父亲执意不卖。
我在离开香蕉生产基地的时候天上还下着毛毛细雨,海南的冬天从未有过如此寒冷的天气,走在路上已呵气成雾,水面上浮起一层透明的浮游物,那是一层薄冰。父亲说今年的香蕉长势很好,再过一个月就可以收获了,但这种天气可能会出现冻蕉。
我对父亲的说法并不是很在乎,因为海南的天气不会让植物冻死。但我的想法错了,在我离开基地几天,基地上的香蕉全被冻死了,在父亲见到我的那一刻,他看起来很疲惫,身上背着一个包,他说香蕉的叶子全冻黄了,香蕉也被冻坏了,冻过的香蕉象是被火烤过一样。我知道这园香蕉是父亲这一辈子最大的赌注,可是一夜之间几乎化为零,他沮丧的表情让我明白,这个家庭的经济来源彻底完了。
一无所有的父亲开始了他长达十年的漂泊,而阿鸽伯却返回我的老家帮忙种植那几亩旱地,但没有了我父亲在身边,他回去不久就走了,从此一去不复返,谁也不知道他漂泊到了哪里。
我时常在电话里头问母亲关于阿鸽伯的近况,可我母亲也一无所知,只知道他走的时候背着个麻袋,还向我母亲要了点钱,说是去找朋友。
我对阿鸽伯的消失有一种负罪感,也为父亲抛下阿鸽伯而百感交集,但我明白父亲当时的生活也很艰难,他不得不自己谋一份工作,把阿鸽伯带在身边是不太现实的事。也许阿鸽父的离开是因为没有一个可以陪他喝酒说话的朋友了。
有一天,母亲在电话里对我说,阿鸽伯回来了,他变得更瘦了,整个人变得褴褛落魄,身上的衣服破了好几个洞,衣服的袖口也烂掉了,头发象是荒草一样,一张瘦脸上还有一些炭黑,像个疯子一样。他说他帮人家看了八年的香蕉园,但是一场台风把园主搞破产了,所以他也无处谋生了,这两年来赚下的工钱也花完了,只好返回来。
他在我家里呆了几天,说是要回去办证,向我母亲要了几百块钱,他去了有半年的时间,又再返回来借钱,我母亲说家里有些田园,你就在这里耕作算了,不要再跑来跑去,你不耕作也会丢荒了,因为家里人都在外就业了。可是阿鸽伯只想到快点把低保办下来,我母亲说低保也没有多少钱,也不知道要办到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办到,但阿鸽伯说他一定要办下来,我母亲只好置之一笑:“你没有人事肯定是白跑了,你要不相信,再给你钱。”阿鸽伯手里拿着钱说:“一定办得到,我的条件够了。”
阿鸽伯这一去又是两年。后来,我父亲见到朝琼村的老朋友时问起阿鸽伯,他们说阿鸽伯死了,就死在当时帮我父亲推车的那一段斜坡上,说是饿得走不动了,就躺在斜坡上睡着了,这一睡就再也起不来了,当村子里的人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身子已变得僵硬,他的身上还是一身破衣服,干瘦如柴的身子在太阳底下暴晒着,朝琼村的村民都说他的肚皮是干瘪瘪的,好象有几天不吃东西了。他的遗体还是葬在朝琼村,是被那几位同姓族兄用破草席包到山上埋葬的。我父亲问阿鸽父有没有低保,这些老朋友都说“就凭他!”
[本故事完]
注: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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