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空谈误国,实际上真正误国的是大言而不是空谈。何为大言?王船山提出:“言有纲,道有宗。纲宗者,大正者也。故善言道者,言其宗而万殊得。善言治者,言其纲而万目张。”他首先认为纲宗,也就是主旨性、原则性的道理是很重要的,掌握了道的主旨,其他不同的外在表现也就很容易理解了。懂得治理的道理,纲举就能目张,原则性的道理懂得了,具体问题也不在话下。但他同时提出不能只讲这些主旨性的道理,要注重这些道理具体如何施行。在这里他举了李纲的例子。
李纲是南宋初期主战派的代表人物,曾任宰执,但不久即罢相。李纲的多次进言,“其言皆无可非也”,说的都是完全正确的,主要是以下几点:报君父之仇,复祖宗之宇;远小人,亲君子;议巡幸,决战守;择将帅,简兵卒;抚河北,镇荆襄。这几点都是南宋中兴必须要做的几大方面。然后呢?具体怎么办?李纲没有说。王船山认为,这种“宗纲”属于“虚设之宗纲”,没有什么用。第一点,报君父之仇,复祖宗之宇。作为臣子有这样的爱国之心是很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作为继承者的高宗也得有这样的想法和决心。这一点是李纲和南宋后来的主战派一直忽略的问题,然而这个问题恰恰是最关键的。日本学者寺地遵在《南宋初期政治研究》一书中对这个问题有着详实的研究,他从各方面论证了高宗不可能支持主战派的原因。第二点,远小人,亲君子。几乎所有的臣子的奏议中都会提到这一点,当然上书的臣子肯定认为自己是君子,其他人是小人了。王船山就指出这个问题“有定名而无定指”,有君子小人这两种说法,但没具体指出谁是君子谁是小人。李纲作为宰执,他的奏议中还是没有具体说谁是君子谁是小人。这里王船山还提到了诸葛亮,诸葛亮在出师表中就明确列了自己推荐的人的名字。如果自己在奏议中不指明,那高宗怎么知道汪博彦黄潜善是小人而赵鼎胡寅是君子呢?第三点,议巡幸,决战守。这是南宋面临的几大急迫问题之一。但具体依据什么决定战守呢?用哪支军队?各军队如何协调管理?粮草哪里来?武器装备哪里做?难道天子一个人骑马带领着一批疲弱之兵上阵就能收复故土了?第四点,择将帅,简兵卒。这是更重要的一件事务。如何选择将帅呢?是在老队伍里找原来的将帅还是招原来将领的副将来做,还是不拘一格提拔人才?是皇帝自己选还是李纲代皇帝选?招来的人需要管理,军队需要训练,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而不是简单地放个榜下道令就能战胜敌人了。第五点,抚河北,镇荆襄。河北之地皇帝也知道需要抚慰,但不是皇帝说一句不割地就能收回来的。河北之地谁来守卫?现在的守卫不行,那么谁能担当大任?荆襄的军队怎么组织?哪方面需要改进?这些问题都需要具体分析,“就事而谋之,因事而图之”。但李纲都没有具体分析。所以他的建议只是听起来有气势,说一次就没什么了,“一言而气已竭矣”。所以汪博彦黄潜善一党人都嘲笑李纲的主张是老生之常谈,和说饿了该吃饭差不多,但没有米下锅,怎么办呢?
南宋的很多大臣都有李纲为大言的习惯,而且因为这些主张的天然正确性,导致他们失去了对自己主张的反思能力。王船山认为南宋“始终一纲宗之言,坐销日月而已”,一直在这种原则性、主旨性的主张上打转,浪费时间,直到亡国。这类大言,特征很明显:第一,形式整齐,内容正确,读起来“高大上”。第二,基本属于废话。读完后毫无感觉,读几遍连印象都无法留下。这种大言对国家的危害是最大的,远大于空谈。因为空谈很容易被认识到,而且空谈的人本人也知道自己在空谈,大言则不然。将大言的人觉得自己所说完全正确,有一种掌握了真理的幻觉,因此自我改变的可能性非常低,甚至可能要求他人去记诵这些大言,那危害的范围就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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