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Z市工作的时候,认识了一群体制内的朋友。四年前,我考来省城,很快在家人的帮助下买了房。去年,那群朋友也陆续“步我后尘”考来这里,然而他们的“步伐”只能迈到我的一半——当年我每平米八千买来的房子,如今已涨到一万八,他们那些旧船票,再也登不上这里的客船了。
但这条船不同别的,就算登不上,也得拼了命地登。
于是我陪他们去看了很多楼盘,有大的,有小的,有市中心的,也有荒郊野岭的。每次他们都像搞市场调研一样详细询问关于楼盘的一切,然后咂咂嘴:嗯嗯,挺好,我再看看吧。
在我的房子从八千涨到一万四这段时间里,他们在为公考奋斗;从一万四涨到一万八的时间段,则是他们“看看”的过程。他们看着,看着,俩眼一闭一睁,行情就过去了,只好越来越纠结,越来越失望,越来越烦躁。
看房的路上,我们偶尔会路过我的新房。这时朋友们总会抬起头仰望着它出一会神,眼睛里流露出又艳羡又绝望的神色——在他们看来,我很幸运,而我的幸运,又衬照了他们的不幸。
一位朋友曾向我阐述过一个神奇的逻辑:我们俩同岁,同时进入Z市工作,但我来省城比他早了三年。这三年,我买了房,结了婚,生了孩子,而这一切对他来说还很遥远。如今,他几乎不可能再拥有这里的房子,没房子就意味着没法谈恋爱,没法谈恋爱就没法结婚,没法结婚就更没法生孩子。于是,当他一步(公考)被我“落下”,以后的每一步都被甩在后面。我劝他:人生中除了房子,还有很多更美好的事物,别把自己局限住了。他愤愤地反驳:你说得轻松!你现在可以潇潇洒洒地去上学了,可我还没买房呢!
我愣了半天,才明白他的真正意思:虽然明知这点工资买不起房,但他必须把钱攒起来,以便为那看上去很渺茫,却总归要出现的房子、妻子、孩子做准备。而我,已经可以拿这笔钱去名牌大学继续深造。
我忽然感到由衷的悲哀:虽然“来省城”这条路是他自己选择的,在此之前,他一定也反复权衡过利弊得失——既然明知这里生活成本高,还非要来,那能怪谁?然而他比我更有能力,也比我付出了更多艰辛,却过不上我的生活。
我不晓得这是为什么。这些朋友们跟我一样接受过长达十六年的系统教育,他们知识丰富、工作勤勉、待人温和,对这个世界彬彬有礼。可是现在,他们被一条看不见的线挡在了一扇看不见的门外,仿佛这座城市的灯火,注定不为他们亮起。
二、
我的妻子来自一个中产阶级家庭。
我的岳父和岳母“出身”都不太好,在那个必须获得推荐才能继续深造的年代,他们只读到初中为止。岳父参加工作后,原先分配的集体企业很早就倒闭了,找不到体面工作的他,只能晚间给人开大货车,三四年提心吊胆地开下来,攒了两万块钱。
在上世纪80年代末,两万块也不算小数目了,据说岳父原打算拿这笔钱买几件像样的大家电,但岳母不同意。最终,岳母拿它在县城里买了一套房子。
岳母的举动在她的家族中引发了巨大争议。要知道,当时即使在大城市,“商品房”也是个相当冷僻的概念,至于他们那个小县城,更极少有人问津。后来岳母回忆说,她买的那套房子很可能是全县在1949年之后以“买卖”方式转让的第一套。
当然,岳母并不因自己的“眼光”而自鸣得意——用她自己的话说,“当时我们全家挤在一室一厅里,既没厨房,也没有卫生间,做饭得跑到走廊上,上厕所要去楼下,太不方便了。我们又盼不到分房,只能自己买啊。”
是的,他们只能自己买。他们并没什么灵活的商业头脑和高瞻远瞩的远大目光,只是他们的刚性需求比别人来得早,于是改善性需求也比别人来得早。
转眼到了90年代中期,县城的房价开始上涨,岳母凭借敏锐的嗅觉,在家人的一致反对声中果断卖掉了原先的房子,到偏僻的开发区买了一套更大的。当时她的兄弟们大惑不解:那个地方离老城有十里地,太远了,谁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住啊?现在房价涨得这么高(其实也就几百块,不过在当时属于新高),将来万一跌回来,你卖都卖不出去。
然而那时的岳母已经能站在更高的高度上看问题:将来商品房肯定越来越多,越来越贵,只能愁买,不会愁卖的;至于你们说那里离城区远,就更没见识了。从北京东单到西单也不止十里地,怎么不见北京人嫌远?现在你们觉得远,那是因为县城还不够大,再过十年,我保管你们不再这样想。
后来的事实证明,岳母的决策是英明的。如今,岳父、岳母不仅坐拥三套县城的房子和两间商铺,还向省城进军,妻子大学没毕业,名下已经有了省城的140平米新房。所以,当我跟她聊起“房价上涨太快,阻止我的朋友们成为中产阶级”时,她先是愣了半天,然后感慨地说:我妈若不是抓住房价上涨的机会,捣腾了几套房,现在我爸可能还是个大货车司机,顶多就是可以白天开车了。没有高房价,我家里就供不起我上学,我们俩更没有认识的可能。
她这话把我也说愣了。过了半天我才反驳:你妈那时候房价低啊,现在房价多高了,能一样吗?妻子冷笑:那时房价低,可是工资也低,大家都是工薪族,谁买房都得咬牙。
我还不服气,继续反驳:就算你咬咬牙买了房,生活质量也很差,这就好比现在的咱们,每个月光月供就得四千多块,我的工资一共才几个钱?
妻子则继续冷笑:你一个月工资五千五百块,让你还四千块的月供,当然压力很大,但你不要忘了,你现在也是拥有价值一百八十万不动产的人了。如果只看收入和支出,你还是个月光族,可是连上资产,你也算中产阶级了好吧!四年前你投了二十五万进去(指当时买房的首付),现在账面上有一百八十万,就算加上月供,你仍然“赚了”不少。试问除了房子,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你的财产保值增值?除了高房价,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你这么快地跻身中产阶级?
我无言以对。虽然我的心里非常清楚,事情并不是这样的,然而从现实来看,事情好像就是这样的。
三、
妻子有个同事,比我大四岁,今年刚好大学毕业十年。按妻子的计算方法,这哥们目前的身价是六百万。
前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吃着吃着就聊起房子的事,只听这货感慨:去年这时候,我通过内部关系参加了一个开发商的众筹活动,手头现金不够,卖了一套房才把钱凑上。现在后悔死了。
我问怎么,赔钱了?他说那倒不至于,可这玩意八个月才回本,现在一共才赚了十几万。
我倒抽一口凉气:大哥,这就不少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赶忙说,好像刚意识到自己在“炫富”,“我是想说,如果我当时不卖那个房子,现在再卖,能多赚六十几万。谁说众筹能挣钱啊,还不如炒房挣得多呢。”
我和妻子相顾默然。这货还在一个劲儿地自怨自艾:“唉,我这人啊,脑子就是不清楚。八年前,要不是我咬牙买了第一套房,能赚到钱吗?现在怎么就把这事忘了呢?”
我愣愣地看着滔滔不绝的他,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前些天在北京地铁上听到的一段对话。它发生在一男两女三个年轻人之间。
我上车比他们晚,听见的第一句话是一个短头发的女子对她的两个同伴说:“我想拿这些钱开家超市,在天坛那边,你们说怎么样?”
跟她一起的长头发女子摇了摇头。“那边这么多超市,人家凭什么买你的东西啊。”她说,“周围的老主顾都习惯去那些老店,你想打出牌子可不容易。”
“那我加盟个大牌子的超市呗?”短发女子说。
长发女子翻了翻白眼,不以为然地说:“加盟费那么贵,你出得起吗。开超市要花钱的地方可多着呐,你好容易攒出这些钱来,别一下子就赔进去。”
“……嗯嗯,那就开个文具店?”短发女子还不死心,“这个花钱少。“
“文具店不行,现在谁还逛文具店啊,除非你开在学校边上。”长发女子漫不经心地说,“可是学校边上的铺租太贵了,不信你上五道口那边问问……”
短发女子点了点头。“那倒也是。不行我还是干美容店吧,我挺喜欢干这个的,反正——”
“嗨,其实你什么店都不用开,费那个劲干吗。”一直沉默不语的青年男子忽然开口,“你不是有八十多万吗?凑个首付,上南三环、南四环那边买个房,这个肯定赔不了。”
“对对对,你看我怎么没想到这个。”长发女子一拍短发女子的肩膀,“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想着开店呢?我听人说,去年,就连在南边买房的都赚翻了。”
“买个房……”短发女子眯起眼睛,似乎有些心动,“这点钱能买到啥房子啊,再说还得还月供……”
男子接口:“你以为你开美容店不用还‘月供’?你少说也得雇两三个人吧?一个人的工资最少也得三四千吧?加起来不比月供多多了?你还得管吃管住呢?”
“就是就是,开店哪有养房子容易?”长发女子帮腔道,“你又得跑客户,又得算计这税那税,还要办那些证啊什么的,到处都得打点,烦都烦死了。买房多简单!”
“嗯,有道理……”短发女子慢慢地说。
“再说了,你买房,至少容易贷款吧。”男子用一种见多识广的老成语气补充道,“你见哪个开美容店的能贷到款的?你想,银行又不傻,人家愿意借钱给谁,就说明谁更赚钱呗。”
我一直悠闲地听着三人聊天,听到此处却矍然一惊: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
大家总抱怨中国人浮躁,喜欢赚“快钱”,把所有财富都扔进房地产和金融这些从不创造财富的领域,我也抱怨。但如果我有这些钱,我也会去买房而不是开美容店;如果我是银行,我也会把贷款放给购房者而不是开美容店的小老板。
开美容店可能赔钱,但买房不可能。至少是几乎不可能。
截至我下车时,三人的话题已经从“开什么店”转换到“买哪里的房子”。当屏蔽门关上,地铁隆隆前行,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这座繁华的大都市里又少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创业者,又多了一个心急火燎的炒房团成员。
我祝她好运。
走出地铁站,迎面吹来清冷的风,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一个奇怪的念头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也许,我知道“中产阶级”的定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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